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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摘赏] 大话3十八主角背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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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35: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红蔷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


  她的每一天,从黄昏开始。
  天光将暮未暮,寻常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霜,容颜渐次幽艳,她用细丽眉笔描一抹入鬓秀眉。每次,总不忘在发髻左侧细细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蔷薇。
  门外,长安街头行人如织,烛光晕染。牡丹坊窗外的一排灯笼也渐次亮了起来:“绿衣”、“飘飘”、“葬花”、“沁儿”……,其实名字又有什么差别呢,无非处处笙歌,美女香车。而属于她的那一盏,叫“红蔷”。
  总在灯火最盛时分,红蔷浅笑晏晏地下楼,发侧的蔷薇花瓣轻曳,及地红裙无尽拂摆。每一夜,过往的酒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结局,红蔷翻阅过太多寂寥的人世。
  初遇易水寒,红蔷还以为只是个寻常夜晚。
  那天晚上,几个常来的波斯熟客恃着熟,又恃了半醉,一定要拉着红蔷喝交杯酒。红蔷一边握着小铜剪修桌上蔷薇,一边软语调笑,从容化解。那些人愈发焦躁,生拉硬拽,扯得红蔷踉踉跄跄,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了。
  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红蔷疑惑地转身,迷离灯影里遇上一双深邃眼睛。四周脂香粉浓、情话暧昧,那少年剑客的双眼却澄澈清明,定定注视着她。不知怎地,红蔷手底一偏,“咔嚓”一声,整朵蔷薇齐枝剪下。
  还在波斯人怔忪之际,那少年剑客已挺身冲了过来,一把将她牵到自己背后。
  这时,有波斯客人手举酒坛从暗处跳出来。红蔷还不及阻拦,那酒坛已在少年剑客头顶砸下。
  那少年晕厥后,红蔷将他平置于自己的闺房内。
  其实于她而言,与波斯客人不过是司空见惯、真假参半的拉扯与应酬。但这少年却当了真,并上前施救。
  红蔷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少有的关切备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念忽动。


  这少年的侠义情怀,令红蔷不由得想起自己含恨早逝的哥哥。
  多年前,她还不是舞伎,也不叫红蔷。她姓慕容,是贵族慕容家氏的无忧孩童。而好景不长,因为家族权益纠纷,年幼的她亲眼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慕容家族同门屠害。她被薄戚卖于人贩子,而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国铁勒解救,跟他学得一手漂亮的流星镖。
  几年前,红蔷查出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门操戈的幕后主谋,她锦衣夜行,却行刺失败,自此被慕容家族视为心腹大患。慕容家族耳目众多,无奈之下,她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她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心头之恨。
  少年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那一天,她得知他名叫易水寒,是为豪门效忠的剑客。
  易水寒行事内敛,苏醒后便匆匆告辞,红蔷也不强留。
  他们的故事到此,似已戛然而止。而易水寒深邃关切的双眸,棱角分明的脸庞,却不时浮现于红蔷的脑海中。


  数月后,红蔷到长信坊查看牡丹阁定做的一批木雕的进展状况。在休息厅歇息时,一面奇怪的铜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欲对镜整妆,却发现镜中浮现的是数月前那少年剑客的样子,他圆睁清澈双眸,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前方。她愕然片刻,明白这铜镜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照不见你自己,却能照出你心中日思夜想的人。易水寒怔怔的样子,令红蔷不禁宛尔。
  几天后,红蔷去长信镖局验货,待她走进庭院,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背影转过来——果然是易水寒。他楞了片刻,突然笃定地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蔷薇灌木,一朵蔷薇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劈成两半。
  疾驰而过的剑影吸引住红蔷的目光。两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蔷薇,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易水寒是到长信镖局为主人查验货物的。没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里邂逅。又见到那耿实俊朗的少年,红蔷的眼角眉梢都露出笑意来。
  无心的邂逅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很快便聊到了一起。聊天固然愉快,但那匀整的一分为二的蔷薇是如此罕见怪异,红蔷心中不由得浮起微妙的不祥预感。


  几天后,易水寒再一次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如同剑锋挑破薄纸,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时,易水寒突然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片刻欢愉,心中的豪情却如潮水猛涨,全然忘记了世俗的压力、内心的苟且和生活的琐碎不堪,仿佛昙花的夜香是足以萦绕一世的温柔乡。她强忍笑意反问:“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他怔了一下,眼中似火般的渴念与激情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瞬息变幻被红蔷敏锐地捕捉到了。
  似是安慰,亦是舒缓,她笑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付出与回报,都截然分明,不留半点纠缠。痛快、决然。我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她不曾告诉他,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瞬间,她的眉稍还是跳动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终会成空,也会有瞬间的暖意吧。
  ——只是,她从不会沉溺于这样的奢望罢了。


  再一次见到易水寒,已是数月之后。
  寒夜,万籁俱静,她在梦境中被推醒。她还有些浑噩,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挣扎过来,易水寒已快速将自己的身世和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慕容”二字,红蔷心头一震,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目光灼灼。
  然而积聚多年的家仇岂能轻易从骨子里剥离。“不!”她大声叫道,声线几乎扭曲。
  易水寒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抱紧他,并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推开他,停止啜泣:“你若赢了我,你就属于你自己。你若连我都不敌,还枉谈什么行刺!”
  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呼哨,镖已如流星陨落般突飞而来,直奔易水寒的命门。
  易水寒大吃一惊,仓促间挥剑阻挡。红蔷出招无情,招招致命!红蔷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她心性大乱,远未至行云流水的境界。易水寒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抵在了她素白的颈间。
  “你输了。”易水寒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慕容家族,你就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红蔷的脸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我原本也姓慕容。多年前,慕容家族内部发生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同门屠戮。我被薄戚卖于人贩子,尔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铁勒解救,授以武艺。
  “那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慕容的父亲失败,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他们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我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如今,你却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易水寒心头一凛,竟无法把持住手中的剑。怔忪半晌,他哀声问道:“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复仇?”
  红蔷却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郑重:“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易水寒摇头。
  红蔷亦摇头:“你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不会痴痴地枯等你。”
  其实慕容家族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指望一个剑客力挽狂澜?易水寒跃窗而出,红蔷看着他的背影消逝于夜色之中,从发髻间摘下红蔷薇,心潮暗涌。


  第二天梳洗完毕,红蔷便觉心神不宁。
  在和自己较量了半日后,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他最后一眼。不管发生过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出于朋友的角度,她也该送他一程。不顾牡丹阁老板娘的反对,她召来马车,直奔码头。
  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一群白衣素服的人,正在为一位剑客送行。众人神情凝重,而他身缚长剑,面露坚毅,目光却在人群中梭巡。红蔷同时也看到了慕容,他神情悲戚,似已预感大厦将倾。
  在踏上扁舟前,他仍在四处张望。她知道他在寻找什么。而她不能上前,慕容和一群手下就在他身边,她只能躲在树后,最后看一眼他的容颜。
  目睹载着他的小舟漂向不归路,她又想起昨夜他的话——“如果我行刺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他说如果。他说一定。他说我们。他的想法和他的人生一样凌乱脱节,毫无理性逻辑可言,却诚挚拙朴得几乎令她落下泪来。
  驱车返程,马车陷于江边泥潭之中不得前行。在车夫推车时,红蔷微掀车帘,赫然看见两条被过往车轮压出的沟壑中静静栖息着两条小鱼,脑海中顿时想起庄子所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很多时候,错过身边的风景,再回头时,却已无迹可寻,或许这就是人生吧,爱过恨过的人,都已淡出视线,而我们再回不到从前。能够相濡以沫又如何?那些青葱岁月里的患难与共注定终要退出舞台,或许多年后相遇,也只能黯然一笑。红蔷放下车帘,心想,若他真的到了刺杀失败、逼近死亡的边缘,是否还会在脑海中追忆片刻她的容颜?抑或,在他的来世中,她依然只是他的过客,如同红尘中一朵独自绽放枯萎的蔷薇,身世飘零,随风而舞,任雨打风吹?


  全新的一天,依然从黄昏开始。
  天光将暮未暮,寻常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霜,容颜渐次幽艳,她用细丽眉笔描一抹入鬓秀眉。然后,她要在发髻左侧细细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蔷薇。
  这时绿衣和葬花进门闲聊,红蔷听见两人在一旁吃吃地笑,说是今天酒客都在谈论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那傻子行刺唐王,却早被唐王识破,最终血染皇庭。红蔷正在别蔷薇的手兀地抖了一下,一阵刺痛传来,她看见一滴血缓缓从指尖渗出——那蔷薇花瓣后竟藏暗刺。她冷冷一笑,将血涂抹于蔷薇之上,再从容将花朵细细别好。
  梳妆完毕,她披上红衣,款步下楼。浅笑晏晏间,发侧的蔷薇花瓣招展依旧,及地红裙拂摆无边。每一夜,过往的酒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故事,而她如同走在初识他的夜里。
  楼下的酒客,怔怔望着她,莫不是惊艳痴傻的神情。
  而牡丹阁窗外,印着“红蔷”二字的大红灯笼又在夜色中绽放了。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35:40 | 只看该作者
慕容

国碎红残忆山河


  他小时候,经常在梦中遇见一位奇怪的云游画师。
  那画师喊他,慕容,跟我走。他竟懵懂地尾随前行,一直走到河岸边。
  愿意跟我过去吗?画师自己先上了渡船,然后问他。
  他举目远眺,彼岸繁花似锦。他点了点头。
  画师又问他: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吗?
  少年的心,总在踏上渡船的那一瞬间,恍然警醒。
  我要回家。他想了想,转身往回跑,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父皇答应要给我最厉害的蟋蟀。
  他总是在这时醒来,宫娥及时端上消暑的莲子银耳汤。汤匙含在嘴里,心中却溢满莫名的怅惘。彼岸未知的风景在魅惑着他。他真的很想过去看看。
  那时他大概只有六岁,是君主最年幼的孩子。他不象第一个哥哥那么愚笨混沌,也不象第二个哥哥那么佻薄浮华。他从小就有安稳隐忍的品性,帝君视他为掌上明珠。


  长大一些后,他不再做这个奇怪的梦了。梦中的云游画师也被他渐渐遗忘。父王为他请了全国最好的老师,他脑海中唯一的专注,是不负父辈之托。
  他暗暗露出喜欢较量的一面。凡听说哪里有奇崛的诗词,必不遗余力找来拜读;听说哪里有惊世之画,他必收集珍藏。
  有一天,一个侍从告诉他,都城里出了一位名叫“潇湘”的才女,天赋才情闻名遐迩,诗词水墨令人叹服。
  而他只是笑笑。古往今来,多少传闻言不属实。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看见流传民间的一幅《空谷幽竹》,当即惊艳叹服。
  潇湘。画卷落款处的两个字被他深深镌在了脑海里。


  他从小就听说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热闹非常。十六岁那年的谷雨时节,他装扮成普通富家子弟,偷偷溜出禁闭幽深的皇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是四月,天气晴好,空气中荡漾着牡丹的清香,云朵拖着影子在人群中悠然滑过。绵延繁花几乎令他沉醉。在群花深处,他好奇地看见一位清瘦女子,她娴静的背影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光晕,她拾起一朵落花,沉思片刻后,又将落花包入丝帕中。
  就在她转身之时,他看见了她明澈的双眸。那双瞳里写满纯真与善良。她的皮肤是凝脂一样的象牙白,重重繁花将她的双颊映得绯红。人群喧嚣,她静默地立于其间,犹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一样摄目。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牵着丫鬟的手,飘然离去。


  青春的觉醒,是瞬间的事情——不过是片刻的目光交接,却有如清晨丛林里的一滴露珠,机缘巧合地落在他掌心,温润的感觉顺着掌纹蔓延至心底,终是抹不去了。
  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他婉拒了四周所有旁敲侧击的婚事——仅仅为了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本是生命中昂然拔节、汁液饱满的季节,却心甘情愿为一个人,苦守下去。
  第二年的谷雨时节,他本想再次前往花会,却因要陪父皇款待国外使臣,无法前往。等他赶到牡丹园中时,花事已经过去,满树的牡丹花瓣在风中簌簌下落,交织成红色的雨,他接住飘到自己面颊上的一片花瓣,觉得心都碎了。


  十八岁那年的谷雨时分,他再次微服来到牡丹花会,试图寻找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
  而春雨无常,路人纷纷散开。他在寻找避雨处的时候,无意捡到一方丝帕,里面包着一朵枯萎的牡丹。
  仿佛有一粒火种,瞬间将他的记忆点燃。他相信这就是那位女子的。令他惊喜的是,丝帕上绣着“潇湘”二字——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才女潇湘,莫非她就是那幅《空谷幽竹》的作画者?一时间,他心头惊喜交加。
  匆匆跑到一棵树下,抖落一身雨水,抬头时却看见一双熟悉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树下的俯首拾花,远处的微笑凝望,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当年的温煦阳光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
  天色正渐渐黯淡下来。牡丹的芬芳在四周萦绕,他浮在往事里溯洄。静默,只是静默——而眼神在交错,心灵在互语,纵然一切是不完整,断续的,他们却可以从容地在每一个断口接上,就象两个熟稔的棋手,对弈的一招一式早已了然于胸,只需行云流水般地拆解。
  “我记得你。你就是两年前那个捡拾落花的女子。”他轻轻说。“我找你找了两年。”
  那女子和他对视而笑。然而很快,她脸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讶——她看见他手中攥着一方丝帕。
  他顿悟道:“这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丝帕上刻有‘潇湘’二字。丝帕里面还包着一朵牡丹。如果我没猜错,小姐您,就应该是这位‘潇湘’姑娘吧?”
  她微笑着点点头。
  雨越下越大,他看见她额前的湿发,他多么想用丝帕为她拭干,可是他无法上前。他只能尽力向后靠,努力不让雨水淋湿她,而他的后背,已渐渐湿透。
  丫鬟焦急呼唤的声音已经传来。
  来不及了。他鼓足毕生的勇气对她说:“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而她只是静默转身,走进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为他留下一抹神秘的背影。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他回到宫中的时候,依然心潮起伏难平。
  可他没有想到,他日,竟没有他日。
  就在当夜,邻国突然大举进攻。一夜之间,国运飘摇如系浮舟。国家命运多孱之时,他身为君王最器重的孩子,岂能醉心儿女情长?
  自古难逢两全境,不负江山不负情。
  他遵循父愿,开始参与国政。江山疆域,金戈铁马,齐齐涌进心头。却惟有那位女子,放不下,忘不了。


  这一年的一天,他和两位兄长出门巡游。一路上烟尘四起。突然队伍停滞,道路被阻。他下车询问,原来是一位少年不服这张扬架势,与巡游兵打斗起来。最后被朝中高手捕获,五花大绑送上前来。
  他自觉无理,喝令众人退下,亲自为这位侠客松绑。
  他欣赏这位少年的执著和一身胆识,于是捐弃前嫌,将他纳入门下。少年侠客亦对他的仁厚真诚心悦诚服。他和这位少年剑客成为莫逆挚友。
  这位少年剑客的名字叫易水寒。


  那些年,国势飘摇,兵队溃不成军,敌国得以长驱直入。他恨父辈的平庸无能,不能赐予这江山子民一个安稳的现世。
  他的两位兄长先后被废庶。危难之时,他的命运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终于,他被父皇册立为太子,辅佐日渐衰老的父亲管理国事。
  他已预感到狂澜难挽,于是劝说所有居民远离故土,逃亡异乡。
  忙忙碌碌,心力憔悴。他,似乎已将她遗忘。
  所谓缘分,是不需要太过奢华的布景的——生死相托是缘,萍水相逢是缘,相忘于江湖又何尝不是?
  其实,这样也好。真的,这样也好。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敌军距离都城仅在咫尺。此时,易水寒主动提出刺杀敌国的帝君。他想了想,这或许是改变整个国家命运的唯一机会。
  他亲自送易水寒启程。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目睹载着挚友的小舟漂向不归路,他不禁泪水潸然。而就在此刻,他在一条顺江而下的扁舟上,看见了她。她已不再年轻皎洁,但依然端庄秀丽。
  往事象一支飞矢瞬间击中了他。——“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他没想到那个女子原来一直都潜伏在自己的血液里,一起潜伏着的,还有一场永远无法赶赴的相约。那场葱茏岁月里的青涩相思,挟裹着隐隐的伤,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沉缓而怅然地在他脑海中斑驳开来。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他开始朝她挥手,她也不自觉地回应着,可是他无法发出声音,因为千言万语早已翻滚升腾,堵住他的咽喉。
  他俩仅隔着一江之水,却如同隔着无法跨越的山河岁月。扁舟渐行渐远,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他不禁轻阖双眼,双臂迎风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此生中唯一一次拥抱她。
  一天之中,自己最爱的人,自己最好的朋友,双双离开自己。双重的失去,像两把寒冷的匕首,穿梭在他的身体里。


  不久,消息传来,易水寒行刺失败,血染皇庭。
  至此,他知道大势已去。
  刺杀事件促使敌国加大了进攻力度。两年后,举国阵线全线败退。都城即将沦陷。
  所有皇族被告知,务必尽快逃离国都。
  逃离前的一天晚上,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他沉沉进入梦乡。让他惊讶的是,他又梦见了自己孩童时期经常梦见的那个云游画师。他已有二十多年没有梦见这位相貌古怪的画师了。
  那画师喊他,慕容,跟我走。他竟像孩童一样,懵懂地尾随前行,一直走到河岸边。
  愿意跟我过去吗?画师自己先上了渡船,然后问他。
  他举目远眺,彼岸繁花似锦。他点了点头。
  画师又问他: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已经决定了。这三十年,我活得太累太累。不过在我过去之后,您能不能帮我传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取出袖管里的丝帕,说:如果我死了,我的鲜血会灌溉这朵干花,它会重新绽放,鲜活如初。那时,请你把这方丝帕和这朵花一起交给一位叫潇湘的女子。
  画师问他:如果给你一个生命的轮回,你是否会放弃这广袤江山和万千子民,去选择这位女子?
  他想了想,摇头说:我不会。如果生命中真的会有轮回,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根本没有余地做出别的选择。只是,在生命的下一个轮回里,我不会再象十四年前的谷雨时节那样偷跑出宫,这样她就不会无望地等我十二年。
  好吧,画师叹口气,我答应你把东西带到。上船吧。
  江风拂面,白衣翻飞。在踏上彼岸的那一刻,他猛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中充满从未有过的安然。他决定不走了,他也不再害怕。这座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也一定要逝于斯。他要独守这座空城,直至最后一刻。

十一
  是暮夏的傍晚,风声猎猎,旌旗残败,天边的夕阳像一滴嫣红的血,缓慢而决然地坠落。
  他站在内殿高高的积翠台上。天色苍茫辽阔。这里曾经是他和父皇远眺国疆指点江山的地方。而此刻,呐喊和哀嚎被火光卷起直冲云霄,浓烟像巨龙将王城吞噬。
  他想,有一支箭,会刺中我的心口,我的鲜血会浸润那朵枯萎的牡丹,花瓣在鲜血的润泽下,缓缓舒展、饱满、复苏,从此它将永远绽放在他和她的记忆里,永不衰败。然后,一切都该结束了。
  黑压压的敌军冲到了积翠台前,飞矢已如蝗而至。他以树的姿态屹立着,面朝天空,轻轻阖上双眼,细密的睫毛在橘红色的夕阳中轻微颤动。他的双臂迎风缓缓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
  而所有的浮华繁盛,所有的山河岁月,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都在他缓缓倒下的背影里,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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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36:12 | 只看该作者
天山雪

   [三月初七。惊蛰。复仇之旅。]

  接过那柄孔雀长翎刀的时候,天山雪无意触到了母亲冰凉的手指。她看见刀面上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母亲告诉她,当年五个杀夫仇人的血和泪能使这朵雪莲在刀身上绽放。
  那一天,天山雪刚满十八岁。这个自小在天山脚下长大的女孩,手握孔雀长翎刀,黑纱蒙面,被命运之手决绝地一推,就此踏上了复仇之旅。
  晚风呼啸着驰骋在广袤的原野上,闪电像利刃撕裂天边的乌云,天山铁一般的脊梁像沉睡的巨人伏在荒原尽头。
  走上大道后,天山雪不由回头一望。她看见自己和母亲隐居的房屋呈现出夕阳般的颜色。红色的火焰贴着茅屋在晚风中猎猎起舞。她听到了茅屋破碎时分裂的响声,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溅的火星。在初春的惊雷声中,那堆火焰轰然倒塌,像水一样在地上洋溢开去。
  天山雪丝毫未动容,她只是冷冷地转身,沿着大道继续往前走。道路在她脚下,面无表情地向前延伸开去。母亲自焚而死的用意,她深深领悟到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世上已无她的栖身之处。父辈恩怨的具体细节,她无从知晓,而这些已不再重要。她心中仅存一个明确的信念:复仇。

  [四月初六。清明。汗血宝马。]

  时光如掌心中的流沙,攥得越紧,滑落得越快。之后的一年,从西域到长安,一路上,快意恩愁,天山雪成功终结了四个仇人的生命。
  而面蒙黑纱﹑行踪不定﹑出手似电的她,渐渐成为江湖中争相传诵的传奇。
  及至这一年的四月初六,清明之日,天山雪来到了大唐西阳关[1]。
  她在寻找一个叫公孙三娘的女人。此人早已隐退江湖多年。据说,她在驰骋武林多年后,晚年时心生忏悔,自废毕生武学,隐居于大漠深处。
  而想进入这无垠沙漠,没有好的坐骑和好的向导是万万不行的。
  天山雪走进闻名遐迩的玉螭坊,她告诉坊主,自己想挑选一匹好马直穿沙漠。
  坊主姓韩名干,是一青年俊秀男子。他见天山雪选中了一匹精壮纯血公马,连称不妥。
  天山雪问他为何。他娓娓解释道:“纯血马虽速度惊人,却过于娇贵,且此马正值壮年,自控力和持久力都未到火候。如果你要过沙漠,这马是万万不合适的。”
  天山雪冷冷瞅他一眼,眉毛一挑:“那有劳你给我推荐一匹好马。”
  韩干读出了她眼神中的挑衅。到底是年轻气盛,他将她引进自己的后院。天山雪看见一匹棕色骏马静静伫立在庭院的草垛旁,眼神安静温顺,身体却雄厚矫健。韩干得意地说:“这是玉螭坊最宝贵的一匹马,我从未给外人看过,你是第一个。这汗血宝马是世上最神秘的马种,持久力和耐力都相当惊人,骑它过沙漠是再好不过了。”
  天山雪自幼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对凡世生活的规则毫不谙熟。她看中这匹马,便决意要买。
  韩干哭笑不得,这汗血宝马乃世间罕品,他一手将它养大,感情深厚,自己不过逞一时之快,有意在她面前显耀一番,岂可说卖就卖。
  天山雪见韩干不肯,便说:“既然这马你不舍得卖,不如暂借我一用,同时有劳你带路,和我同进沙漠,待我完成手头之事,将马还给你便是。”
  这蒙面女子,真是不可理喻。韩干疑惑地瞥她一眼。
  天山雪见他不语,继续道:“我并不想连累你。只要你带我进沙漠,找到一个叫公孙三娘的女人,我自然让你安然回来做你的坊主。”
  韩干神色突变,一字一顿道:“我绝对不会跟你去的!”
  天山雪何时尝过被拒绝的滋味?她见韩干骨骼清奇,谈吐不俗,且熟悉沙漠地情,心里早已决定掳他一起走。她冷冷嗤笑一声:“只怕由不得你了。”
  话音刚落,她便上前一把抓起他,抛于马背上,自己随后也跃然而上。韩干乃一介书生,天山雪的力气和举动惊得他说不出话来。

  [四月十九日。谷雨。骤雨初至。]

  天山雪快马扬鞭,十余日后,两人已到沙漠边缘。当晚,他们就在沙漠外的胡杨林中歇息。
  半夜,韩干蹑手蹑脚地起身,试图解开缰绳骑马逃跑。天山雪何等机警,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他,也不言语,任其叫骂和反抗,径直将他绑在一棵胡杨树下。
  韩干在一旁挣扎叫骂,天山雪却兀自安然睡下,似乎周遭寂静无声。
  他徒劳挣扎良久,终于累了,靠着树干沉沉睡去。
  清晨,暴雨骤至。他被雨声惊醒。却见自己头顶枝叶盘错,滴雨不漏,显然是她采摘而来,置于他头上的枝桠间。而她正倚在另一棵树下歇息。初晨光线寥落,他依稀看见面纱后她皎洁的面庞。
  他内心有暖流涌动:这人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坏。

  [五月初七。立夏。宝马之死。]

  他们终于进入了沙漠的腹地。沿途越来越荒凉,视野里除了天空中偶尔路过的鹰,便是无尽的黄沙。
  五月初五。立夏之日。骄阳似火。风是可怕的,因那是缓缓推动的热浪,所到之处,可以听见空气里“哔剥哔剥”的声音。
  饥渴交迫的他们,仍在沙漠里艰难前行。天山雪有不祥的预感:或许这翩翩书生带错了路?但她又不能发作,一则他跟她进沙漠已属不易,再则她本是寡言之人。
  就在两人的步伐变得踉踉跄跄的时候,他们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集市,人群攘动,小摊前摆满热气腾腾的食物和新鲜瓜果。
  他们眼前一亮,纵马狂奔。
  而那集市始终遥不可及,直至变得越来越飘渺,最终完全消失。
  他们顿悟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沮丧地从马座上齐齐跌落下来。
  进入正午,烈日当头,他们的身体状况越来糟糕。韩干眼前金星闪现,眼皮不自觉地贴在一起。而天山雪的承受力也到了极限。
  就在韩干昏昏噩噩,几乎要永远睡去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天山雪的大喝:下马!
  他激灵得一哆嗦,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他努力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天山雪的刀已如闪电刺进了汗血宝马体内。
  那马仰天嘶鸣一声,却也不跑,只是缓缓弯倒前肢,跪拜下来。
  他的眼泪奔涌而出。这马是他一手带大的,感情甚笃,如今却死在这个女人手上。
  而她接下来的举止更是令他瞠目——她开始生吃马肉,饮马血。
  那马不鸣叫,亦不挣扎,任利刀在自己体内穿梭。只是眼角渐渐流出泪水,眼皮渐渐合拢。
  半晌,她吃饱喝足,转过头来,斜望他一眼:“还不过来吃?”嘴唇净是嫣红。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简直出离地愤怒了,他开始怀疑面前这个女人还是不是人。
  “你不吃,就只有死在这沙漠里了。”她冷冷道。“这马心里是愿意我们这样做的。”
  他知道她所说的句句属实,也知道这马之所以到死都不挣扎,就是已经决定了牺牲自己来拯救主人。
  他硬着头皮吃下第一口马肉,强烈的血腥味,他差点没呕出来。他吃得自己眼泪汪汪的。
  他们的体力终于恢复了一些,一前一后,继续行走在荒漠中。
  “如果明天我们还走不出这沙漠该怎么办?”他问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了。”
  “我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她的表情依然冷漠,语气依旧冰冷。
  四周热浪袭来,他却哆嗦了一下。这个女人性格酷烈率真,说出就一定做得到。

  [五月二十日。小满。流沙之印。]

  他们的运气来了。第二天,就在两人已快彻底崩溃之际,他们发现了一小片绿洲。这一次,绝非海市蜃楼。
  但这样的补充显然是有限的。当他们再一次在荒漠中迷途的时候,不得不再次直面死亡的锋刃。
  五月二十日。小满。这天傍晚,在翻过一座沙丘时,天山雪突然感觉脚下一松,然后整个身子,不可遏止地往下沉陷。她越努力往上挣扎,身体却下沉得越快。她知道自己已经陷进了流沙。那种无法自救、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落的感觉,深深印在了她脑海里。
  哈哈。韩干却笑了起来。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以为她会放下一路的矜持,大呼救命。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女子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的斜阳,久久地,双眸汪出两泓泪水。
  “你怎么不让我救你呢?”他好奇地望着她。
  “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不要欠任何人的情,那是世间最难偿还的债。”
  “如果我一定要救你呢?”
  “随便你。你不救,我也不会怪你;你若救我,我日后自会还你这情。”
  韩干笑了笑:“我倒有个办法,谁也不欠谁的。”话音刚落,他便用一枝枯木揭开了她的面纱,虽是惊鸿一瞥,却惊为天人。
  “我救了你一命,但我看了你的样子。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他把马鞭丢给她,用力向后拉,硬生生将她从流沙里拽了出来。
  她背对着他,席地而坐。吐掉嘴中的浮沙,她突然说:“我欠你一条命。”声音依然是漠漠的,语气却有些轻柔,仿佛话一出口,便被狂风吹落于这漫漫黄沙之中。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汉人?”
  “我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汉人。”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就因为这个,他们为江湖所不容,我要找的公孙三娘,就是我的第五个杀父仇人。完成这件事,我的心里,也就没什么牵绊了。”
  在沙漠里踯躅十余天后,他们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只是天山雪没有想到,最先倒下的会是自己。沙面上热气腾腾,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无法站起。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被他背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穿行在荒漠中。
  男女岂可有肌肤之亲?她想叫,可是内心中一直努力支撑着的坚强,瞬间被一种温柔的东西击溃、消融。她浑身无力,突然觉得被一个男人这样背着也挺好的。
  这时,她感到身下的人,和她一样,也倒下了。
  她重重地摔了下来。阳光象金属一样切割着她的肌肤。她想,就这样让我睡去吧,实在是太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个奇怪的画师向她走来。
  她问画师:我们现在走的路对吗?可以到达我们想去的地方吗?
  画师说:每一条路,都可能通往幸福或不幸。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了。
  她问:那个和我一起走的人,他愿意背着我一直走下去吗?
  画师说:他是愿意的,可你是否愿意呢?
  她疑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矛盾的呢?
  画师淡淡地笑了笑:其实,你要杀的公孙三娘,早已去世多年,而她,正是韩干的母亲。我救了你们后,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险去天山为你采到了救命的雪莲。你很快就会醒来,走哪一条路,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她看着眼前的画师渐渐飘渺淡化,她上前伸出手,却无法触及,一切就象立夏之日经历过的那场海市蜃楼。

  [六月初五。芒种。从此山水不相逢。]

  这时,天山雪猛然惊醒。她发现自己躺在玉螭坊的纱帐里。
  “你醒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天山雪心头一凛。刚才梦境里画师的话犹在耳畔。她立刻坐立起来,正色道:“公孙三娘是你什么人?”
  韩干咬咬牙,语气凝重地说:“她是我母亲!”
  天山雪迅疾抽刀,刀尖直指他的咽喉。
  “当初我得知你要找我母亲,便已知你是江湖中的蒙面刀客天山雪。我承认,在沙漠中,是我故意带错路的。可我母亲已去世多年,临终前仍念念不忘当年自己不慎犯下的错。你说过,你欠我一条命!难道一条命还不能抵消你心中对我母亲的仇恨吗?”韩干轻阖双眼,刀锋的凉意直沁咽喉之间。他的眼泪淌落下来,顺着刀缘划落,沾湿了刀身上那朵雪莲。
  天山雪惊讶地看见,那朵雪莲,正在恢复最初的鲜活,一瓣一瓣地,绽放开来。
  母亲的遗愿仍铭刻在她的脑海里。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的耳畔还回想着梦中画师的话: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险去天山为你采到了救命的雪莲。
  她突然感觉此刻的自己,正在陷进另一片流沙,越陷越深,无力挣扎。
  良久,她手中的刀垂落下来。
  “一命还一命,我们扯平了。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刀不留情。”她的语气依然是冷冷的,“就这样吧,从此山水不相逢。”
  她走出帏帐,信手牵了一匹马。
  纵身上马,她决绝地扯动缰绳,马儿仰天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韩干看着她的身影驰骋在天地之际,一颗沉甸甸的心,仿佛同她的背影一样,正渐渐融入夕阳之中。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36:38 | 只看该作者
潇湘

    【花醉红尘】

  如果,如果不是遇到那个奇怪的云游画师,她的一生,或许会是最庸常不过的一生。
  如同所有的世间女子,成长婚配,相夫教子,冷暖自知。
  而一切,一切都在六岁那年一个偶然的黄昏,发生了改变。如同一条改变了航道的河流,你不知道它会流淌到哪里,而它,自有它的方向与定数。
  那个春天的黄昏,她像所有的同龄女孩一样,偷偷拿了母亲的一把团扇,在家旁的牡丹丛中扑蝴蝶。
  在抬颌擦汗的瞬间,她惊讶地发现,有一个“人”正静静站立在远处的牡丹丛后。他相貌古怪,背着一支硕大的毛笔,表情沉郁安宁,略带一丝风尘仆仆的沧桑。可他的眸光是如此深邃,似乎要穿越岁月重重的雾霭,努力看清一个人的来世今生。
  他轻声问她:“你是潇湘吗?”她很奇怪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她还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她的童年在这一刻结束了。这个叫“画魂”的云游画师被父母挽留下来,成了她的老师。从此她开始跟着他学习诗词歌赋、水墨丹青。幸运的是,这一切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的心性似乎注定就与诗画相通。所有的娇顽与懵懂缓缓褪去,才情和灵气慢慢释放出来。她成了方圆几百里路人皆知的小才女。
  深秋时节,画魂提出告辞。这时,潇湘突然想起应该向他索取一副画。见画如睹人——师恩似海,她对他不是不心存感激的。
  画魂却单单取了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手中握着的那一柄团扇。
  只是寥寥数笔,素白的绢面左侧,便长出了一株牡丹,几朵娇艳的牡丹正在枝头争春。姹紫嫣红,恣意浪漫,是生命中最繁盛的花期。
  直觉告诉潇湘,这不是一副完整的画。绢面右边的空白,蕴藏着太多未尽的笔墨。
  画魂似乎读懂了她的心事。他告诉她,十二年后,他故地重游时,会为她补全画中未完的景致。
  末了,他告诉她,这副画的名字叫“花醉红尘”。
  这一年,她六岁。

  【花忆前身】

  十二年,不过是宇宙洪荒中小小的一粒砂。
  十二年中,潇湘时常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那柄团扇,猜测画魂师傅会在扇面的空白涂抹上怎样的色彩。她不知道画魂云游到了何方,但她相信这个用脚步丈量红尘的画师会见证一段又一段故事,而她自己的故事又会拥有怎样的序幕与结尾?她心中已有隐隐的直觉,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正悄然将谜底细密地缝在扇面上。
  而十年后的潇湘,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早慧的孩童。娴雅、恬静,清丽、沉寂,她长成了一株雨后的青竹。十六岁的潇湘,日益成为邻里乡间交口传诵的传奇。
  谷雨时分,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如期而至。城中最大的牡丹园里,花意正浓,人群熙攘。
  潇湘也和丫鬟前往。牡丹长势正好,枝叶在明澈的天空下交错叠沓,被阳光醺烤出淡淡的暖香。两人穿花度柳,行至繁花深处,潇湘突然看见一朵红牡丹正随风零落。绿草丛中,一抹残红,煞是醒目。
  潇湘拾起那朵牡丹,只见花瓣饱满圆润,茎蕊轻巧分明,透过阳光,仿佛可以看见汁液汩汩流动的样子。本是生命中最美的花期,却莫名凋落。
  突然间,潇湘心有所动。
  所谓如花美眷,其实稍纵即逝。
  而正处花期的她,会拥有怎样的年华?
  睹物伤怀,忧心难遣。潇湘不禁取出丝帕,将那朵早落的牡丹轻轻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袖管。
  而就在转身的一刻,她看见远远地,有人在观望自己。那人白衣华冠,面白如玉,目若朗星,嘴角藏着一丝会心的笑意——显然,他已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
  潇湘的心弦被奇异地拨动了一下。这十六年中,上门提亲者如过江之鲫,可她所见的,不过是些浮花浪蕊、轻薄浅俗之流。想不到在这花影憧憧、暗香浮动中,竟有如此气韵跳脱之人。
  然而,礼仪清规如影随形,令她无法上前,亦无法言说。她只是牵着丫鬟的手,转身离去。
  潇湘不知道,那只覆盖在扇面上的翻云覆雨手,已缓缓移开,命运的真相正一点点露出端倪。
  潇湘回到府中,心绪难平。那些绵延的繁花,那朵早落的牡丹,以及那张掩映在花树中的笑颜——一切,都似乎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初春是适合感情发芽的季节,或许是因为丝丝春寒使得人们对温暖和爱格外的敏感和向往,潇湘的心就像沐浴在阳光中的新芽,在春风中怯懦而执著地舒展开来。潇湘知道今夜后的自己,将不再与往日相同。
  当一个人的心中揣着秘密,同时又充满希冀时,她的时光会变成一条不疾不徐,却恒定前行的河。一年不相遇,我等你一年;十年不重逢,我等你十年。潇湘没有想到,自己单薄的身躯内,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耐心与从容。她的性情也愈发恬淡,外界的纷扰、父母的劝慰很难在她的内心掀起波澜,惟有当她看见那朵精心包裹在丝帕里,已日渐褪色的牡丹时,她的心底,才会发出持久的颤栗。
  第二年,潇湘又前往牡丹花会,如同赶赴一场没有承诺的约定。但是热闹人群中,她没有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白衣少年。
  不要紧。潇湘在心中安慰自己。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来寻找那个人。
  转眼间,又是一年谷雨时分。
  同去年一样,潇湘将包着牡丹的丝帕藏在袖管里,美衣华服,满怀憧憬地赏游牡丹。可是,可是那个人依然杳无踪迹。
  日暮时分,春雨突降归途。路人纷纷散开。喧嚣人群中,潇湘与丫鬟走散了。她碎步跑到一株花树下躲雨。几滴雨水从茂密的叶间零落,微微浸湿了她的头发。就在潇湘想取出丝帕轻沾湿发时,她一下子怔住了——袖管里的丝帕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急匆匆不小心弄掉了。潇湘不禁心急起来。那张丝帕,那朵沾染了岁月风尘的牡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它们见证了她的成长与心事,她的悲与喜,她的爱与伤。
  就在潇湘心急如焚之时,远远地,一位少年朝这棵花树跑来。当他来到树下,抖落一身的雨水,抬起头的刹那,潇湘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树下的俯首拾花,远处的微笑凝望,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当年的温煦阳光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
  “我记得你。你就是两年前那个捡拾落花的女子。”他的声音充满惊喜。“我找你找了两年。”
  如此率真情切,毫无唐突仓促之感——他,找她找了两年。
  一瞬间,潇湘的灵魂陡然出窍——原来,他是记得她的;而且,他和她一样,花了两年时间,仅仅是为了寻找彼此。
  那一刻,潇湘和他对视而笑。然而很快,潇湘脸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讶——她看见他手中攥着一方丝帕。
  他领悟过来:“这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丝帕上刻有‘潇湘’二字。丝帕里面还包着一朵牡丹。如果我没猜错,小姐您,就应该是这位‘潇湘’姑娘吧?”
  潇湘微笑着点点头。他真是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他们都沉默着,潇湘只能听见雨水寂寥的滴落声,窸窣的虫鸣,还有,两人安静的鼻息。
  而此时,丫鬟焦急呼唤的声音已经传来。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这是他对潇湘说的最后一句话。
  潇湘转身,走进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转身前,不过惊鸿一瞥,潇湘却发现他的后背都已被雨水湿透——树下,不过方寸之地;他为了不让她淋雨,竟不惜将背部置于雨中。  他是如此克己礼让、锦心绣口,令她心头顿生暖意。
  细雨敲在伞面,如叩心扉。潇湘在心中缓缓对身后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说:给我一个承诺,我可以为你等上一千年。
  当夜,多年未见的云游画师行经故地。
  他浅笑着对潇湘全家说,他是来践约的。一个十二年前就定下的约定。
  仍是那副团扇。仍是寥寥数笔。令潇湘耽想多年的扇面右侧,一只翩跹起舞的彩蝶跃然而出。
  画魂告诉她,这副画现在的名字叫“花忆前身”。
  潇湘早就听说,一朵花是一只蝴蝶的前世。每只蝴蝶翩飞花丛,只是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前世。
  顿时,她心有所动:那位白衣少年会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前世吗?
  可画魂并没有给予她答案。他只是告诉她,这依然不是一副完整的画。待他走完生命中新一轮的旅程,他会找到潇湘,然后把这幅画完成。
  这一年,她十八岁。

  【花开一瞬】

  日子像老和尚脖子上的念珠,百无聊赖地数过去。转眼之间,又一个十二年过去了。
  此时的潇湘,是一个眼角有了碎纹的女子。她深居简出,潜心吟诗,安静作画——她不再是众人口中反复传诵的传奇,更像一个难解的谜。这种清寂如空谷幽竹的生活,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但潇湘却甘之若饴,因为她心中的希望从不曾幻灭。
  她永远记得那个华衣少年在树下给予她的承诺——“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他日。可是,竟没有他日。她枯等了十二年。那个少年一直没有来。
  可这十二年里,又发生了多少事情?
  ——外敌入侵,国家命运如系弦上。太子两立两废。一位据说是才华横溢的华美少年,一夜之间被匆匆推到历史最前台。新太子无心婚嫁,专治国事。国情渐有起色,但前景依然难测。
  这一年,潇湘十九岁。
  ——父母双双病逝。病榻间念念不忘的是她的婚事。
  这一年,潇湘二十岁。
  ——家道中落,国势动荡。被迫远离都城,顺江而下,迁居异乡。
  这一年,潇湘二十八岁。
  但是,潇湘感谢这次远迁。正是这次背井离乡的远迁,成全了她和他在这十二年中唯一的一次邂逅。
  当时,潇湘已和家人坐在了东去的扁舟上。她独倚船栏,想看最后一眼这繁华都城。她舍不得离开这座城,更舍不得离开和自己同居一城、共饮一江之水的那位少年。
  就在泪水渐渐润湿双瞳时,她突然发现河的对岸,一群白衣素服的人,正在为一位剑客送行。她一眼便在人群中发现了他,英挺俊逸的他面色凝重,神情悲戚,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卓尔不群。
  尽管这样的邂逅是她一直在隐隐期待的,然而那一刻她心里还是纷乱地舞起了烟尘。很显然,他也发现了她,他错愕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一切。
  他开始朝她挥手,她也不自觉地回应着,可是她无法发出声音,泪水已经哽住了她的呼吸。夕阳的倒影被江水摇曳得支离破碎,河畔柳树的柳絮在风中簌簌下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头发上,有的拂过了他的面庞,这使她有了微醺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青涩和慌乱的年代。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这一别生死两茫茫,何时能再重逢?
  他俩仅隔着一江之水,却如同隔着无法跨越的山河岁月。他只能取出一方丝帕,朝她深情地挥挥手,然后轻阖双眼,双臂迎风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这样的深情相拥,她无法触摸,可她感受到了他真切的体温。
  船渐行渐远,潇湘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良久,她起伏的心绪才平静下来。他的挥手,他那隔着江水的拥抱,让潇湘在最寒冷的人生时刻,感到了最酩酊的温暖。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个挥手,为了这个拥抱,她也决定继续等下去。
  时光如白驹过隙,两年又过去了。
  此时,敌国已长驱直入,都城危在旦夕。
  远居异乡的潇湘,更加缄默,她从容地看着时光流逝,脸上无悲无喜,只剩下沦陷似的释然,和落寞的美。

  一天傍晚。
  画魂突然叩门拜访。
  潇湘很奇怪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在这遥远而陌生的他乡。
  画魂问她:“你在等人吗?”
  她很惊讶画魂师傅怎么会知道自己心底最温软的秘密。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画魂问她:“你是潇湘吗?”当时她的脑海曾泛起同样的疑惑。而同二十四年前一样,她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你不用等他了。他永远也不会来了。但他托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是那方她再熟悉不过的丝帕。她颤抖着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朵鲜活如初的红牡丹。
  有谁知道一朵花凋零时的痛楚?潇湘咬住下唇,双手紧紧攥着那朵重新绽放的牡丹,花瓣被无意识地揉碎了,冰凉的红色汁液沿着手心中的掌纹,一直渗透到她心里。或许,她和他不过是红尘荒涯里的两只蜉蝣,蜉蝣的寿命之短,有如目光交接的瞬间。所以,他们在夜晚的偶遇之后,注定是清晨时分的相隔天涯。
  画魂说:“现在,我可以把那幅画完成了。”
  仍是那副团扇。仍是寥寥数笔。那春意正浓的花树下,多了一朵早落的牡丹。
  一幅画,历经二十四年,方才完成。画魂告诉潇湘,这幅画的名字叫“花开一瞬”。
  ——所谓刹那芳华,不过只开一瞬。
  而那只彩蝶苦苦寻找的前世,竟是那朵早凋的牡丹。
  这一年的潇湘,已然三十岁。
  画魂继续问道:“如果给你一个生命的轮回,你是否会再用二十四年来等待这个人?”
  潇湘想了想,点头说:“我会的。如果生命真的会有轮回,我依然会去等他。”
  画魂看着她,缓缓地说:“潇湘,你想的事情,不要说出来,也不要去做。很多事情,一说就破,一做就错。即使再有一个轮回,你依然会等来一个失望的结局。”
  而此刻的潇湘早已心静如水。画魂的话,她没有反驳。她只是想,其实他错了,她真的不介意再等一个二十四年,因为她已经等过了二十四年,她知道这并不是人生中无法丈量的长度;何况那个雨夜的记忆,已经足够温暖她新的一生。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完美的结局,也不是所有的失约都会让人觉得寒冷。那个在出梅入夏的葱茏岁月里匆匆遇见的人,让我们就这样彼此遗忘吧;只是,请你在生命下一场轮回的某个雨夜,来到同一棵花树下,请你不要刻意将后背置于雨中,请你牵紧我的手,让我们依偎着彼此的体温,在牡丹醉人的清香中,遥看华年,飞逝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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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37:10 | 只看该作者
易水寒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长安皇城之大,完全超出了易水寒的想象。之前,他一直以为慕容家族的宫殿可冠以“雄伟”二字,可当他步入大唐皇城,思维的疆域被彻底摧毁。巍峨。如果慕容家族的宫殿都是雄伟的,那么大唐皇城绝对可算得上巍峨。
  皇城周遭重兵层层,而你无法听到一点声响,除了自己轻微的鼻息。当巍峨遭遇到这样的寂静无声,一切便都显得肃穆森严。
  而李世民就凛然站立在皇城前庭,等待着易水寒的敬奉与拜谒。
   冬日午后的阳光沉滞凝重,易水寒可以看见空气中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中慢舞。他手持慕容家族的兵力分布图,一步步地,沉缓而笃定地向前走去,如同走向宿命的终点。


  这样满怀忐忑与希冀,却注定是悲伤结局的前行,易水寒已经历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十二岁那年。当时他还和父母生活在深山中。父母是最普通的布衣平民,靠打猎砍柴为生。有一天,平静的生活被一群山匪打破。易水寒的父母双双死于山匪刀下,他抚摩着父母渐渐冷去的身体,陡然转头怒视山匪头领,顺手操起父亲手中的柴刀,怒奔上前。虽然毫无功夫,但他的骤然一击,还是令对方手忙脚乱了一番。
  他自然是打不过这些山匪的。当山匪夺过他手中的柴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时,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幸运的是,一位名叫公孙三娘的女剑客及时出现,救了他一命。
  公孙三娘见他生性耿烈、武学资质不俗,便收他为义子,与亲子韩干同等对待。韩干自小不喜武学,只钟情于驯马和丹青,所以公孙三娘将毕生武学传授于易水寒。到十八岁那年,易水寒已是声名鹊起的少年剑客。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个意外的传奇。


  易水寒行至皇城前庭的台阶前。李世民大声道:“易水寒,你上来。”声震屋瓦,口气威严。
  易水寒磕拜后,缓步走上台阶。
  他离李世民越来越近了。可他无法抬头,他只能低头看脚下的台阶。他可能甚至无法看清李世民的眼神——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兵力分布图随着轴枢一层层展开,李世民还不及看见裹在图纸中央的剑,他早已擎剑跃起,在空中划过一段完美的银色弧线,直刺李世民的咽喉。
  ——可是,等待自己的究竟将是什么?命运的底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十八岁那年,公孙三娘为忏悔自己早年犯下的错,退隐江湖,遁居大漠深处,易水寒可能不会被这样决绝地抛向江湖。
  有时易水寒很羡慕义兄韩干的生存状态。驯马、丹青,自在逍遥,而武学本意虽为防身,却已然是江湖恩怨的根结。自己既学了武,就不得不遵守这江湖的游戏规则——扶弱锄强,杀富济贫。人一旦入了江湖,想逃都逃不出来。
  所以,在第二次面临人生的契机转折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行。
  那一年他二十岁。他完全不知道那巡游长街、四遣路民的会是什么人。但是当他看见一位老妪被巡游兵无情撂倒在地时,骨子里的侠义热肠使他选择了御剑前行。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没落皇族慕容家氏最得意的朝中高手。他在击倒数人后,终因寡不敌众,被生擒活捉,五花大绑押上前来。
  这是易水寒第一次看见慕容,那位传说中内敛隐忍、礼贤下士的没落皇太子。
  慕容欣赏他的执著和一身胆识,喝令众人退下,捐弃前嫌,亲自鞠身为他松绑。
  他这一生,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从未这样被当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对待。他对慕容的宅心仁厚心悦诚服。
  所谓投桃报李。他和慕容结为莫逆挚友,成为慕容手下忠心不二、备受器重的剑客。
  他是这样突兀而蒙昧地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报效明君。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场宿命的序幕。


  易水寒手托兵力分布图,继续驱步向前。漫长的台阶,仿佛要走一生那么长。这时有微风拂过,花香若隐若无地游弋于风中。
  他楞了一下,不自觉地嗅了嗅——是蔷薇的清香吧?


  一年前的中秋时节,易水寒想念已不在人世的父母。天色黯淡下来,他不想回家,鬼使神差地溜进牡丹阁买醉。牡丹阁里脂香粉浓、软语暧昧,落落寡欢的易水寒坐在角落里,将身上的银两都买了酒。
  就在他喝得醺然恍惚之际,一位女子缓步走下楼阁。嘈杂的人群顿时噤了声。易水寒目光迷离地尾随着那女子的背影。周身红衣,步态妖娆,颈项白皙,发髻左侧别着一朵繁盛饱满的红色蔷薇。
  那女子从容地与宾客调笑。她饮酒的姿态,怡然自如,一味的沉醉。那开到荼蘼的蔷薇就这样晃花了易水寒的视线——对初入红尘的青涩少年而言,这样的修行是颇具魅惑力的。
  就在易水寒醉意正酣时,人群突然喧嚷起来。他看见一群壮实的波斯人在调戏那女子,女子哀求着腾挪闪避。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易水寒大喝一声“住手”,挺身冲了过去。其中几个波斯人仗着酒意,弯刀直挥上前,易水寒从容避开,同时用脚撂倒几个。当他将她牵到自己身后时,一个波斯人手举酒坛从斜下里突窜出来。一阵轰鸣在易水寒头顶炸 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场华宴的伊始。


  此刻,易水寒已踏在了李世民投射得长长的影子上。
  命运那只翻云覆雨手很快就要为他揭开那张底牌了。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有些失神?在这最不合时宜的时刻。


  易水寒还记得自己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正午。他躺在牡丹阁中一张陌生的香榻上,头像要炸裂般刺痛。
  “你醒了。”那红衣女子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关切地问。
  他想起昨夜的事,不禁有些羞赧。一心想英雄救美,最后却被美人所救。
  那一天,他知道她名叫红蔷,是长安牡丹阁中最受追捧的舞伎。
  待头痛缓解,易水寒便匆匆告辞,红蔷也不挽留。
  他们的故事到此,似已戛然而止。而红蔷下楼时的妖冶背影,饮酒时的妩媚之姿,还有,那掩映在髻畔红蔷薇下的绰约身影,却始终盘旋在易水寒的脑海里。
  数月后,易水寒到长信镖局查询慕容的一批镖银,却在休息厅里看见一面奇怪的铜镜。
  铜镜中,没有出现意想中的自己,却浮现出数月前那红衣女子的侧影。
  易水寒惊喜地注视着她娇艳动人的容颜,红蔷却突然转过身来,脸上写满讶异,尔后敛住惊讶,朝他绽出蔷薇般妩媚的笑颜。
  易水寒恍悟过来:这铜镜照不见自己,却能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然而她的笑容,实在令易水寒心动。
  几天后,易水寒再去长信镖局,待他忙完正事,转身的瞬间,突然看见红蔷手持木雕,站在庭院中。她身上洒满阳光,流丽如浮雕的侧影让易水寒的意念忽闪了一下,他笃定地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蔷薇灌木,一朵蔷薇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劈成两半。
  疾驰而过的剑光攥来红蔷的眼神。两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蔷薇,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红蔷是到长信坊取牡丹阁定制的木雕的。没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里邂逅。
  无心的邂逅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很快便聊到了一起。红蔷说话的时候喜欢皱着鼻子:“好奇怪,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易水寒看着她鼻梁上堆积起来的可爱的皱褶,连声附和,内心却异常温暖。
  这次的告别之后,易水寒接连几日心绪难平。他甚至又试过几次,却再也不能将一朵蔷薇匀整地劈成两半。
  刻意去做的事情总是没有好效果,好比一段无缘却强求的感情。


  易水寒缓缓深吸一口气。他警告自己要屏气凝神,此时是万万不可失神的时刻。
  他小步踱到李世民身前,双手呈奉兵力分布图。山川,河流,平原,湖泊都被浓缩在图纸上的方寸之间,如同他二十二年的所有勇气和胆识,被浓缩在这倏忽即逝的瞬间里。


  易水寒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思念,再一次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就像剑锋挑破薄纸,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酽之时,易水寒突然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夜色中卖笑的女子,多是误入红尘吧,他以为她定会答应。没想到她却反问道:“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易水寒怔了一下,眼中火焰般舞蹈着的渴念与激情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瞬息变幻被红蔷敏锐地捕捉到了。
  似是安慰,亦是舒缓,她笑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付出与回报,都截然分明,不留半点纠缠。痛快、决然。我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那一刻,她的眉稍还是跳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终会成空,也会有瞬间的暖意吧。

十一
  兵力分布图已经一层层展开。易水寒的心却兀自乱了起来。在就要知晓命运底牌的瞬间,他的内心却突然舞起了烟尘。这几年的江湖奔波,这二十二载的人世游,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财富,地位,爱情,武学,名誉……样样他似乎都渴求,却样样都不足以令他沉醉至酩酊。他活得就像手中那柄长剑凌空舞出的剑花,姿势纵然再漂亮,却不过瞬间 的光芒闪耀,甚至尾声还不及闪现,序幕便已消逝。再美的剑花,终究开不成完整的一朵……
  然而他已没有时间去思索,黑色剑柄已乍现眼帘,他近乎本能地一把攥住,迅疾抽剑而出,弓身向前一跃,剑锋直指李世民的咽喉!

十二
  易水寒最后一次见到红蔷,是出发前的最后一夜。
  作为慕容最器重的剑客,若能成功刺杀李世民,他将拯救整个慕容家族的命运。
  那一夜无比漫长,易水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二十二岁的年华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沉重伤怀至不可言说。一直纠缠到半夜,他终于忍不住,拍门而出,他突然觉得红蔷做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她,这喜欢结结实实毋庸置疑,这才是最关键的;他们的遇见恰是时候,像一把剑要将一朵蔷薇劈成两半,这背后,蕴涵着太多的机 缘、巧合和火候——遇上就是遇上了,想躲避,不可能;想强求,亦不可能。
  他奔跑在无尽的黑夜里,像火在风里泼辣辣地滚,只是想快些,再快些。
  他潜入牡丹阁,推醒正在酣睡的红蔷,他将自己的身世和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慕容”二字,红蔷的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目光灼灼。
  “不!”她大声叫道,声线几乎扭曲。
  易水寒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抱紧他,并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推开他,停止啜泣:“你若赢了我,你就属于你自己。你若连我都不敌,还枉谈什么行刺!”
  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呼哨,镖已如流星陨落般突飞而来,直奔易水寒的命门。
  易水寒大吃一惊,仓促间挥剑阻挡。他没想到红蔷竟会武功,流星镖舞得出神入化,更没想到红蔷出招无情,招招致命!
  他心下不敢小觎,使出毕生武学与其过招。
  红蔷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心性大乱,远未至行云流水的境界。易水寒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抵在了她素白的颈间。
  “你输了。”犹如麦芒在背,易水寒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慕容家族,你就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红蔷的脸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我原本也姓慕容。多年前,慕容家族内部发生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同门屠戮。我被薄戚卖于人贩子,尔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国铁勒解救,授以武艺。
  “那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慕容的父亲失败,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他们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我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如今,你却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易水寒心头一凛,竟无法把持住手中的剑。怔忪半晌,他哀声问道:“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复仇?”
  红蔷却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郑重:“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易水寒摇头。
  红蔷亦摇头:“你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不会痴痴地枯等你。”
  第二天。在河边,慕容亲自送易水寒启程。易水寒在人群中焦灼观望,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一抹红。
  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他失望地上了船。对于这场感情,他做过无数次设想,唯一让他没有料到的却是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在他面前,横亘着无法跨越的国恨家仇,而红蔷哀矜的表情时时浮现,如同那遥不可及的彼岸之花。
  原来,在红尘中想和一个彼此心仪的人牵手,比用剑劈开一朵蔷薇更难。

十三
  如巨蟒长信奔突的剑锋凝聚了易水寒所有的希冀与果敢。可结局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李世民不应招亦不躲闪。在易水寒讶异的瞬间,早有多支飞矢斜下里飞射出来。
  易水寒连忙挥剑拨开如蝗而至的箭,可最好的时机已错失。当他再次试图剑指李世民时,朝内高手已聚于四周,将他团团围住。他在搏杀时,看见李世民的唇角竟绽开平静如斯、洞若观火般的笑容。
  李世民的笑容让易水寒明白一切搏杀都将是枉然。但他还是本能地使出浑身招数御敌。刀光剑影中,他突然感到天庭一阵锐痛。一行粘稠的血滑过额头,流过眉间,顺着眼眶,涌入他的眼中。
  他眼前的一切,顿时都染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倒下的瞬间,他身边的层层官兵群拥而上,纷繁步伐如万马齐踏,而在刀剑战靴的罅隙间,一注橘红的阳光照入他微睁的眼帘,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夜晚,红蔷缓缓下楼时,嫣红摇曳的背影。
  ——他终于明白,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前行,不过是一场决绝的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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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37:38 | 只看该作者
朱邪铁勒

    在古中国星相学中,紫微星斗的三大煞星七杀、破军、贪狼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就是所谓的“杀、破、狼”格局,此三星一旦聚会,天下必将易主而无可逆转。
  故太子建成,本是应得天下之人,但由于个人能力不足而又对兄弟心狠手辣,终于迫使当今圣上出手,玄武门之役格杀建成及爪牙齐王元吉。是时,七杀、破军、贪狼三星会照,天下易主。
  汉代古书《淮南子》一直被认为是一本奇书,由于儒家思想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才没有更多的人去研究它,但是在这本书中,却揭示了一个星相学的秘密:星斗黯淡,是为了再次的相遇,而黯淡之际,即是星宿下凡之时。
  那一年,破军星暗下去了。

  ……

  沙陀,原名处月,为突厥别部。处月分布在金娑山南,蒲类海东(也就是我们游戏中的乌斯藏以北、阳关以西的地方),由于驻地有沙碛,且名为沙陀碛,所以对外号称沙陀部。
  在有唐一代的历史记载中,突厥绝对是不可不提的存在,特别是东突厥,这个政权在隋末唐初,达到了其势力的顶点,整个中亚细亚一带及西域地区都受他的控制。
  而沙陀一族,名义上作为突厥的分支,实际上是被突厥压榨奴役的对象——至少在唐初,没有人会想象到唐末那因建立后唐而赫赫有名的沙陀国。
  突厥本是草原的民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其游牧生活是追逐水草而生,这本来是正常的,但突厥生性好欺压其他民族,所过之处,几乎无不屈服在突厥的铁骑之下。起初的沙陀一族,正如西域的其他民族一样,在中原之人无法想象的艰苦条件下生活着,独立而快乐的生活着。但是,这一切,随着突厥人的到来,破灭了。
  民族间的仇恨,由于其齐心协力、同仇敌忾的程度,最终将超越国家之间的仇恨。这种仇恨虽然可能不会随时表现出来,但仇恨的井喷一旦决口,毁灭之力将席卷一切。在忍无可忍的压迫下,西域生出了第一朵反抗突厥暴政的火花。
  “我的名字是朱邪铁勒,我是瀚海的儿子。”在中国的西域,一个年轻的男子喊出了这样的话。
  朱邪一族,是沙陀颇有威望的领导者。在英勇的沙陀人民抗击突厥侵略者时,朱邪一族绝大多数为他们的家园和自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只有铁勒一人被击昏后巧逢流沙遮蔽,逃过一死。而他生活的村落,更被突厥临离开时的一把火完全烧尽。
  发现村庄被焚烧的铁勒,也曾想过冲上去追上突厥,跟他们拼了,但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他清楚的知道,想报仇,一个人无法撼动突厥一个国家——凡人毕竟和神鬼妖魔是不同的。
  “汉人貌似有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听说唐是唯一可以和突厥抗衡的地方,为了重振沙陀,也许我应该去那里学习他们先进的东西。”幸运逃出的铁勒,毫不犹豫的向唐帝国的疆土走去。
  当时的唐帝国,是一个刚刚建立的多民族国家,它所显现出的民族包容性,是中华史上五千年所罕有的。因此,铁勒很容易的在唐境内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在最初的时候,铁勒在太行山下,学习了战斧的使用。当然,他来到中土,不止是学习武器、学习杀人之术,同时也在对先进的文明进行学习,学习沙陀没有的东西,学习西域没有的东西,学习一种更进步的文明。
  三年后,铁勒返回西域,开始了他作为反抗军的生涯。

  ……

  “铁勒,你认为,我们能看到复国的那一天么?”在一次对突厥某部的作战结束后,队长这样问铁勒。
  “我只知道,多干掉一个突厥,多救下一个被突厥奴役的人,我们离复国就近了一步。何必拘泥于一定要看到呢?即使没有了我们,反抗的火种已然播下了。”铁勒一边擦拭着战斧上的血迹,一边说。
  队长摇了摇头。看来对这个回答并不是很满意。
  虽然对回答不满意,但是反抗军的其他人都是真心喜欢这个铁塔一样的大个子。一个有本事,而又喜欢和人交流的人,是不怕没有朋友的。他们都知道他是沙陀一族的仅存血脉,也知道他想复国的决心,更深深的认同他——每一个反抗军都有着化归正途,重建家园的梦。
  如果有反抗突厥暴政的地方邀请他去,他会很乐意。将沙陀的荣光再度扬起,是他为之奋斗的梦。

  ……

  “用你们的血来洗刷瀚海的尘埃吧!”战斧完美的挥出一道破空的痕迹,将面前的突厥将领斩为两段。他轻轻擦下脸上溅到的血,向尚存的几个年轻住民走去。
  “我们是反抗军,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生存而战,希望你们以后也能有反抗突厥人的勇气。如果你们有勇气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朱邪铁勒,瀚海的儿子。”
  “哈,也许那小子真的能圆了他复国的梦呢……”老队长一边打扫战场,一边这样想。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记住了在反抗突厥的第一线有一个永远拿着一柄战斧的大个子,他的名字是朱邪铁勒。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加入了反抗突厥的队伍。
  “武德九年八月癸亥日,高祖传位于秦王世民。是为太宗。二十天后,东突厥颉利可汗进至渭水便桥北,距长安仅四十余里。唐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等六人,骑马驰至渭水上,与颉利隔河而谈,责他背约入侵。突厥将领大惊。接着唐朝诸军会集,旌甲蔽野。颉利见唐军容甚盛,请和。乙酉日,唐太宗斩白马,与颉利可汗盟于便桥之上,突厥撤军退走。”——《新唐书》卷215
  便桥之盟,天下皆惊,但很少有人意识到,突厥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此时的铁勒,已然是沙陀族反抗军的首领了。他们在反突厥的斗争中,使突厥的离心离德更加深入西域各国人民的心中,同时也增强了自己的实力。
  铁勒在思考一个问题,即这样的反抗军的道路究竟去向何方。众所周知,反抗军虽然是正义的军队,但是没有周边强势政权的庇护,终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何况,铁勒的志向不仅仅是作为反抗军存在,他想重建自己的国家。
  思考再三之后,铁勒决定只身前往长安,以个人的实力面见李世民,只有这样,才是他能够争取到一个大义名分的路。
  夜幕下的长安,灯火通明,这当时的世界第一大都市以她独特的魅力包容着来到长安的每一个人,自然也包括铁勒。望着街上不时巡逻经过的御林军,铁勒不禁感叹道:“汉人以前的皇帝有一句话叫‘做官当做执金吾’,这话说的一点不错呢。”铁勒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快脚步向皇城奔去。
  想潜入长安皇城,就必须拿到进宫的腰牌——出于安全的考虑,腰牌只在当班的禁军手中可以得到,但是铁勒并不知道谁是禁军谁不是禁军,于是,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大胆的做法:去找程咬金拿腰牌。
  将军坊,傲长安,誉满天下美名传。铁勒在路上问得程府后,便大步流星向将军坊走去。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程咬金是个爽快的汉子,在他家里做事的人,自然也一样爽快。所以,铁勒进入程府,只说自己是老程当年征战故交,今日路过长安,送美酒与故人共享,便顺利进了程府。
  “来者何人?找老程有何贵干?”还未入得厅堂,程咬金便发现了他的到来。
  “我父本是沙陀客,多年前曾于将军有过一面之交,那年瓦当山下,将军记否?为当年之言,今日特来送酒给将军。”
  程咬金本是个糊涂人,但是常识上可不糊涂,起码他还知道沙陀有西域最出名的美酒。“如此说来,应是故人了,难得你父亲还记得我啊,话说你和你父亲长的还真像(呃……这个,其实呢,我们看白种人的大众脸也都差不多的),来!我们来喝了这坛美酒!”
  沙陀美酒,天下无双,后世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讲的就是这种酒。西域的葡萄酒,好喝易醉却不烈,初次尝试的人很容易过量——对于酒痴更是如此。一坛酒下肚,老程已然醉的不省人事了,剩下的事,当然客人自便了:铁勒很容易便找到了程咬金的腰牌,望着老程醉倒在地的样子,暗笑一声“得罪了”,便大踏步离开了程府,奔皇城而去。
  腰牌顺利的让他通过了关卡,他选择了从东宫进入。但即便是这样,当他发现东宫侧道连半点火光都没有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刹那间笼罩在他的心头。
  “这里是东宫,再走就是禁宫了,你是什么人?”不知何时,几百人已然围在他的周围。
  “我要面见皇帝。”“放肆!皇帝是随便可以见的么?夜探禁宫,已是大不敬之罪,拿下他!”
  铁勒淡淡一笑,顺手将旁边刺来的一把剑格开,反手就是一斧,斧头斜斜里划出去,斧面正击在那队长的头盔上,力度拿捏的十分之好:那队长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禁军纷纷向铁勒发起了攻击,但禁军的战力,又怎能和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相比?铁勒身影一闪,已然击倒一片禁军——他并不是来行刺的,因而下手较战场上自是轻了很多。
  铁勒在禁军的包围下,缓缓向宣武门前行着,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见到皇帝,争取到大义的名分。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这时候,一个同样使斧的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大胡子,一脸笑模样:“好小子!骗得我不轻啊!不过你想不到你也着了老程的道吧!现在让老程的斧头来会一会你的斧头!”
  不错,正是天下闻名的混世魔王卢国公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程知节,铁勒充满自信的对他抬起了战斧,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能抗下这三板斧,胜利将属于他。

  第一斧相交——天崩地裂。

  第二斧相逢——日月无光。

  第三斧相搏——只听得两斧相交之处“嗡“的一声,火光四溅,程咬金的板斧几欲脱手而出。

  程咬金捂着左手虎口,笑道:“好汉子!天下你是第二个能让我佩服的!(第一个当然是赵王李元霸啦)你叫什么?也让俺老程知道个明白!”
  “我的名字是朱邪铁勒!我是瀚海的儿子!”
  “好一个朱邪铁勒!说明你的来意吧。”不知何时,玄武门上已然灯火通明。那傲视千秋的帝王站在城楼上,饶有兴趣的看着铁勒。同时,一万只箭也对准了铁勒的全身。
  “是皇帝么?我是朱邪铁勒,瀚海的儿子。来到这里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汉人的皇帝,那么,其他族类的人,或者说,四方的不是汉人的百姓,你会给他们幸福么?”
  李世民沉吟良久,朗声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若各种落依朕如父母,朕当爱之。”
  铁勒再也不犹豫,倒头拜倒在地:“久听得陛下爱夷狄如爱中华,今日之见果然不虚,朱邪铁勒愿率沙陀一国归降陛下,剿灭突厥,世世代代为陛下之臣下,永护西域。”
  太宗皇帝含笑道:“如是,当赐国姓与你朱邪氏。”
  “贞观二年,由兵部尚书李靖率领六总管并沙陀部,共十万余人,征讨颉利。贞观四年正月,李靖率骁骑三千,夜袭定襄,破突厥军。李世勣出云中,大破突厥军于白道。颉利逃往铁山。唐朝拓地自阴山北至大漠。唐军沙陀国主朱邪铁勒俘获颉利,东突厥汗国亡。”——《资治通鉴》卷192

  后记:唐宪宗时,铁勒的后代朱邪赤心,帮助唐朝平了庞勋之乱,被赐名李国昌,李国昌生子李克用,又助唐朝剿平了黄巢之乱,被封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一生也没有反唐,而是坚持不懈的为了维护唐宗室的余威和朱温斗争,直到唐灭之后,克用之子李存勖领兵南下,灭掉后梁,入主中原,建立五代十国的后唐,依然想着维护大唐的光辉。
  可以说,终铁勒一生,乃至他的后代,都在守护大唐的荣耀。做为对他的回报,唐也让铁勒的沙陀国,得到了有唐一世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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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39:32 | 只看该作者
蝶翼

【引子】
  故事发生在蟠桃大会前夕,而实际的伏笔,在五千年前便已埋下。天宫巧匠为王母过蟠桃大会日夜赶制七彩霓裳。瑶池舞姬舞彩娥负责照料刚刚染好的七色绸缎,而房间的桌上,放置着王母珍若拱璧的一面铜镜。
  这面铜镜的稀罕之处在于其无法照见自己,却可以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在王母的年轻时节,或许,也曾在这面铜镜前静望玉帝吧。这样的凝望,不知是一时还是一世,而铜镜两面的两只蝴蝶浮雕,却已经彼此凝望了五千年。
  姐姐蝶翼,妹妹清影,本是傲来村的两只蝶妖。五千年前的谷雨时节,王母将姊妹俩收服,将她们的魂魄化为镜面两侧的两只蝴蝶浮雕。王母期待她们化仙后,能成为蟠桃园桃花丛中的守护花神。
  这五千年中,蝶翼每天都能从镜面里看见妹妹的样子:蹙眉,微笑,怔忪,凝思,缄默……而清影也无时无刻不在观望姐姐的样子。五千年的栖息和守望,她们见证着彼此的修行与成长。而就在蟠桃大会召开的前夜,她们将羽化成仙。五千年的道行,瞬间喷薄而出,将使她们化身为天宫中美艳绝伦的彩蝶。
  满怀的憧憬,却在那一夜倾泻殆尽。半夜时分,舞彩娥不小心伏案睡着。烛火烧着了屏风,烈焰波及七色绸缎。待姊妹俩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火焰已如波涛汹涌翻腾。
  来不及了。她们必须提前将真元从蝴蝶浮雕中挣脱而出,否则只能葬身火海,五千年道行瞬间化为乌有。蝶翼聚集毕生力量,率先从浮雕中抽身而出,绚丽双翅在空中突伸、张开、舒展、款摆。清影则慢了半拍,尾翼还不及从浮雕中剥离,火焰已不动声色地蔓延上来。“姐姐,拉我一把!”清影慌乱地叫道。蝶翼振翅空中,上前伸出手。可这时突窜的火舌灼伤了她的手,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就这一下,清影尖叫一声,悬在半空中的手倏忽下滑,已经羽化了一半的翅膀又归入铜镜。
  “妹妹,再来一次!”蝶翼着急地叫起来。火舌已舔到了铜镜下端。
  清影聚集全身力气,再一次试图抽身而出。这时,门外守护的天兵玄云霄听见舞天姬的呼救声,冲进屋子,他目睹横梁在火中已倾斜欲坠,情急之中他一把推开舞彩娥,火舌翻卷的横梁劈头摔到他脸上,滚烫的火苗灼痛了他的面颊。长斧从他手中脱落,一下砸在了铜镜上,铜镜从桌上翻落下来,清影只感面颊一阵锐痛,被铜镜裹带着径直坠落凡间。
  “妹妹!”蝶翼目睹这一切,凄厉地大叫起来。但一切已无法挽回,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铜镜快速下坠。清影无助地看着自己和铜镜在风中快速坠落,她羽化了一半的轻巧身躯被风吹得变了形。而就在铜镜砸向地面前的一瞬,清影猛然警醒,她近乎本能地用尽周身力量抽身而出,近乎狼狈地蜕化为一只羽翼残败的蝴蝶。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孕育了五千年的梦想,终于幻灭了。
  清影蜗居在傲来村后山中,枉自修行五千年,却从起点回到了起点,重新做回了蝶妖。更糟糕的是,玄云霄的利斧在她脸上留下了无法弥合的伤痕。她被迫整日白纱蒙面。这样的境遇,换成是谁都会欲哭无泪。那些和姐姐蛰伏在镜面两侧的岁月,那些满心期待和憧憬的过往,全部转变为结结实实的嘲讽。当这些嘲讽根本找不到反击的对象时,便转换为内心的不甘和郁闷,而所有的不甘和郁闷最终汇聚为仇恨——对舞彩娥的恨。如果不是她的疏忽,七色绸缎怎会燃烧。对玄云霄的恨。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会变得如此丑陋。对姐姐的恨,如果不是她在关键时刻的缩手,自己早已跃然化仙。所有这些仇恨淤积在心头无处排遣,她终于蜕变为傲来村后山中无恶不作杀人无数的妖。
  而与此同时,蝶翼正日渐成为蟠桃园中最受王母器重的守护花神。她的温和谦恭,她的娴雅知礼,她的清丽脱俗,使得她日益成为天界最受人瞩目的仙子。
  蝶翼和清影如同利刃的锋与背。她们的人生交缠在一起,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可相同的血脉在她们身上却奇异地走向殊途。一个无可挑剔地顺应美德,成为天界仙灵;另一个的人生却拐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弯,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
  可事实上,清影不知道,天庭上的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自己的这个妹妹。
  当年那一瞬间的缩手,是埋藏在蝶翼心底最凛冽的伤痕。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妹妹的下落。直到有一天,她在长安袁守诚那里得知妹妹深居在傲来村后山。
  蝶翼原以为这样的重逢会浸满泪水,没想到妹妹却出言讥诮,一番话犀利地砸来:“你是来可怜我的吗?你是来施舍你廉价的同情的吗?”蝶翼苦苦辩解,清影却不为所动,半晌,她微微侧身,掀开面巾:“你可知,当年就因为你一念之怯,害得我面增伤疤,且上天无门,沦为妖孽?”
  蝶翼倒吸一口凉气。妹妹脸上那扭曲的疤痕,恐怖狰狞如巨蜥盘桓,是劈面而来的惊与煞。
  “我要报仇,当年害我的玄云霄和舞天姬首当其冲。”清影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飞入丛林深处。
  蝶翼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内心一片怅然。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妹妹,你等等我!”她朝妹妹追去。

土人参:佳期别在春山里,应是人参五叶齐。
  清影化身为蝶,在峭壁边的一棵野柿树上小栖。蝶翼一直默默在身后尾随着她,她已不胜其烦,现在终于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这时一阵窸窣声惊醒了她。在峭壁边休息居然都会被人惊扰,清影有些恼怒地轻抬眼帘。面前是一个背着竹筐的中年汉子,正小心翼翼地站在树干上采摘野柿。
  神经病!清影心想,正要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中年汉子恰好转过身来,他手中握着一个饱满的野柿,一脸欣慰满足的笑——清影顿时怔呆了。
  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就是!这些年清影一直在寻找玄云霄和舞天姬的下落,却不曾想玄云霄自己送上门来——纵然他已面目沧桑,而她在梦里都能认出他来!
  清影不假思索地振翅而起,在玄云霄眼前轻撒花粉,玄云霄顿觉眼前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双手在空中比划半天,一把抓空,失足坠下山崖……
   蝶翼来晚了半步。当她追赶妹妹到谷底时,发现因守护七彩绸缎失职而被贬下凡尘的玄云霄已静静地长眠在谷底,身旁是一筐泼洒了的朱砂和几个散落的野柿,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野柿。他身上的血溅落到朱砂上,凝固成了深重的赤黑色。
  蝶翼知道自己来晚了。妹妹已经杳无踪迹。一想到妹妹还不知将屠戮多少无辜生灵,她便觉烈焰焚心,踉踉跄跄回到天庭。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蝶翼思虑妹妹夜不能寐。突然听见蟠桃园外传来一阵叫嚣声。她看见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跑进蟠桃园,茫然困顿地在憧憧桃树林中跌跌撞撞,最后竟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蝶翼弯下腰,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那壮汉捂着肚子,只顾呻吟,已说不出任何话语。蝶翼注视着他的眸子,那邪恶凶煞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抹罕见的纯真。不知为什么,蝶翼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轻叹一口气:“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误入歧途的妹妹。”而壮汉并未听见她的话,他已晕厥过去。
  众天将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进蟠桃园,边追边叫喊着“刺客!抓刺客!”刺客?蝶翼心头一凛。却只缘了他眼神中那抹残存的纯真,她瞬间松绑了自己内心的底线。
  众天兵涌进蟠桃园后,蝶翼及时轻展双翼,将晕厥的壮汉藏于翼下,面对众人的追问,她只是晏晏浅笑道:“适才看见一黑影往兜率宫方向跑去,众天神何不去那里查个究竟?”她的心慌乱地跃动着,所幸众天神随声散去。
  “你为什么救我?” 那个名叫澹台却邪的壮汉惶惑地问蝶翼,“我是刺客,你本应杀了我。”
  “是的。我本不想救你。但你眼眸深处尚未褪去的一丝纯善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我那误入歧途的妹妹。我觉得你根骨不恶,只是暂时被阴霾蒙住了视线。你是可以,也应该得到拯救的。”
  “谢谢你。不过,真的不必了。”澹台却邪粗重地喘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是背离了内心初衷的,但知恩图报、忠义孝主向来是青鲨的禀性。他再怎么自责反思,也无法背离自己的禀性。
  在蝶翼的悉心照料下,几天后,澹台却邪的伤情好转。他向蝶翼仙子提出告别。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蝶翼再一次劝道。
  “不会的。”
  蝶翼叹口气:“感恩图报自然是一种美德,但毫无原则地以伤害无辜作为报恩的代价,这样的感恩图报就衍变为一种愚忠。”
  他不愿再多说什么。青鲨向来沉默,撕咬搏斗是他们唯一的语言。只是在离开蟠桃园时,他不禁回眸一望,眼前桃花灿烂,片片桃花开放成云霞,轻逸地起伏动荡。
  而蝶翼心里已经下定了去拯救妹妹的决心。当她再次回到傲来村时,已经找不到清影了。她独身一人,郁闷地来到大唐南江州药坊,看见一个碾药小童正站在药坊门口努力够一只被挂在树梢上的风筝。那孩子的纯真无邪,令蝶翼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和妹妹在一起的快乐无忧时光。
  蝶翼帮小童取下风筝,好奇地问他:“这树倒也不高,别的孩子都会爬树,你怎么就只知道站在树下傻够?”
  小童嘻嘻笑道:“我去年爬树不小心从树下掉下来,脸上摔了好大一块疤,所以后来我再也不敢爬树了。”
  蝶翼奇怪地追问:“那为什么你脸上没有留下瘢痕呢?”
  小童得意道:“都是爷爷帮我治好的!我爷爷孙思邈可是大唐著名的药圣哦。”
  蝶翼欣喜万分,她跟随小童走进药坊,找孙思邈求助。孙思邈告诉蝶翼:“如果你能熬制出五行复颜汤,便可使你妹妹复容。只是这五行复颜汤罕世难求,需要五味药方,分别是土人参的茎块,金盏菊的花朵,水仙的蓓蕾,木芙蓉的花蕊和火石榴的果实。”
  告辞前,孙思邈反复追问蝶翼:“你真的决定要去找五行复颜汤的药材吗?这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事情,搞不好还要献出自己的多年道行。”
  “我不介意的。”蝶翼这时已经决定牺牲自己来拯救误入歧途的妹妹了。
  蝶翼在天庭就听说乌斯藏西万寿山五庄观有千年人参。去五庄观,路经长安,她看见芙蓉妹妹在街道上嚎啕大哭。芙蓉妹妹哭诉道,丈夫在卖包子的时候,一位蒙面女子上前购买,风吹起了她的面纱,她丈夫被她脸上的伤疤吓了一跳。那蒙面女子竟莫名地对丈夫下了毒手。
  蝶翼明白妹妹又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连忙追问芙蓉妹妹那蒙面女子的行踪。
  芙蓉妹妹咬牙切齿地哭着说:“那恶毒女人往阳关方向去了。”
  蝶翼快速追赶。终于追上了清影。
  蝶翼苦苦哀求妹妹,千万不要再害人了。
  清影不听,反唇相讥道:“要不是念在姐妹情谊,我对你也不会客气的。只是我怀疑,做我的敌人,你到底能撑多久?你别再追我了,下次再看见你,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话音刚落,便飞入浓墨般的夜色里。
  冷。她只觉得周身滚过寒冬时节最凉薄的初雪。她牙关僵紧,承受着无人知晓的五马分尸。
  蝶翼去五庄观找到庄主镇元大仙。镇元大仙早已听说过面前这位蟠桃园守护花神,倾听她的述说后,为难地说:“万寿山上确实暗藏着一些人参娃娃,是千年人参集天地灵气衍生出的精灵,只是,只是捕获他们,需要消耗自身的千年道行。”
  蝶翼想都没想便直奔万寿山。如果牺牲自身的千年道行便能改变妹妹的容颜,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金盏菊:雪菊金英两断肠,蝶翎蜂鼻带清香。
  获得千年人参后,蝶翼飞到广寒宫找嫦娥恳求金盏菊的种子。
  听了事情的原委,嫦娥提醒道:“蝶翼妹妹,这金盏菊一千年才开花一次,你必须牺牲自己的千年道行催开它,而且还要牺牲自己羽翼上的华美颜色为它染色。”
  蝶翼没有犹豫。她褪去一身华彩,变成一只朴素的白色蝴蝶。而自己的颜色幻化为花朵的色泽,金盏菊绽开出璀璨的花朵。
  嫦娥惊讶极了:“蝶翼妹妹,你这是为何?”
  蝶翼笑着回答:“只要能让妹妹恢复容貌,重新回到常人的轨迹,我甘愿做出一切牺牲。”
  “唉。”嫦娥说,“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已占出你妹妹正在大唐南夜行。现在人间是夜晚,我会为你聚拢广寒宫清辉,你快去大唐南的梨花丛中去看看她吧。
   蝶翼在大唐南的梨花丛中找到了妹妹:“妹妹,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华彩了。”
  “呵呵,你是在故意羞辱我吗?即使没有华彩,别人还是会赞叹你的素雅、洁白和高贵,如同这里的梨花一样,如同今夜的月光一样——可是,会有人这样赞美我吗?
  “妹妹,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上次已经提醒过你,如果你还缠着我,我是绝对不会再客气的!”清影挥翅上前,蝶翼被迫应招,双方打斗起来,蝶翼处处留心,清影却招招致命,蝶翼自然不是对手,五行魔杖被击落于地。
  “奇怪。你的功力怎么差了这么多。看来你在天庭只顾养尊处优,连基本的修炼都没有了。”
  蝶翼没有辩解。她没有告诉妹妹,自己已经为她捐出了两千年道行。
  清影松开掐着蝶翼脖子的手:“我还有正事要做呢,懒得理你了。”她转身飞入繁花深处。夜色浓酽,蝶翼看不清妹妹的背影了。

水仙花: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蝶翼来到长安,继续寻找水仙的蓓蕾和木芙蓉的花蕊。
  她走进长安花店,打听是否有水仙和芙蓉出售。谁知花店老板脸色突变。
  原来,武才人受宠,她令百花在自己生日那天一齐开放祝寿,就是逆四时八序、二十四节气也在所不惜。水仙花神和芙蓉花神生性正直,不畏强暴淫威,断然违抗武才人之令。武才人闻讯,恼羞成怒,囚禁了水仙花神和芙蓉花神,并摧毁了大唐所有的水仙和芙蓉。
  花店老板偷偷告诉蝶翼,听说上官仪不满武才人的跋扈,也不甘看着水仙这人间奇葩消失,在自家庭院内私自保留着一些水仙块茎。芙蓉种子则被好心的芙蓉妹妹偷偷藏了一些。
  蝶翼找到上官仪。上官仪告诉蝶翼,自己确实私藏了一些水仙的块茎,但由于武才人将水仙花神的魂魄押在五指山芦花处,只有击败她,释放水仙花神的魂魄,水仙才可以结出蓓蕾,而芙蓉花神的魂魄则被囚在了长安容嬷嬷那里。
  蝶翼跑到五指山,击败芦花,水仙花神重获自由。她回到上官仪那里,再次牺牲自己的一千年道行,水仙终于结出了蓓蕾。

木芙蓉:芙蓉欲绽溪边蕊,杨柳初迷渡口烟。
  蝶翼到长安找芙蓉妹妹。芙蓉妹妹听了蝶翼的故事,被她对妹妹的深情所感动,决定帮助她们。她慷慨地将自己私藏的芙蓉种子给予蝶翼。
  蝶翼击败武才人的手下容嬷嬷。芙蓉花神的魂魄得以解脱。蝶翼再一次牺牲自己的千年道行,全城已经枯萎的木芙蓉瞬间全部怒放。蝶翼如愿获得木芙蓉的花蕊。
  在寻找妹妹和火石榴果实的途中,蝶翼遇到一位相貌奇怪的云游画师。
  云游画师告诉她,长安长信坊有一面奇怪的铜镜。这面铜镜的稀罕之处在于其无法照见自己,却可以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蝶翼立刻明白,那就是多年前,被玄云霄不慎击落凡间的那面铜镜。她想,又可以看见妹妹了。
  画师问她:“这样牺牲多年道行,为妹妹苦苦寻找五行复颜汤的药材是否值得?”
  蝶翼想了想,正色道:“值得。事实上我化仙后没有一天是感觉快乐的。我还是最怀念和妹妹在一起度过的艰难却快乐的时光。如果有可能,我宁可和妹妹永远栖息在那铜镜上,仍然做那两只蝴蝶浮雕。”
  画师道:“万物恒常,皆归于心。只要有心,你和妹妹的情意便永远不会消逝。”
  蝶翼在长安长信坊的铜镜上,看见妹妹晕厥在地府里。
  她奔跑去地府,地藏王说出原委。原来,清影得知当年的瑶池舞姬舞天姬已经病死,心里抑郁难平,还是想复仇,于是跑到地府索取舞天姬的魂魄。她与地藏王打斗起来,却不是对手,不仅没有得到舞天姬的魂魄,反而被地藏王的坐骑谛听击晕,并摄走了听力。
  蝶翼苦苦哀求地藏王让妹妹的听力回归正常。地藏王说:“看你是天界仙灵,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必须用自己的听力换取你妹妹的听力。”
  蝶翼捐出了自己的听觉。
  清影醒来后,不知道是姐姐帮她恢复了听力。她朝蝶翼大声叫嚣,而蝶翼只是看着她,努力辨认她的唇语。清影不知道她姐姐已经听不见了。
  蝶翼始终保持着微笑的神情,她不希望妹妹发现自己的破绽。
  她读懂妹妹的话。
  她在说: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再次跑掉了。
  蝶翼哭泣起来,心想:妹妹,为什么你总是误解我。
  这时,她双翼已素白无华,并且只剩下了一千年道行。

火石榴: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蝶翼到瑶池昆仑山找火石榴护法,她身边有一棵石榴树。
  蝶翼找火石榴护法要火石榴的果实。火石榴护法不给。双方打斗起来。
  蝶翼牺牲自己最后的一千年道行,击败了火石榴护法。
  火石榴护法在溃逃前,喷火烧着了那棵石榴树。
  蝶翼想都没想,就要冲进火焰里采摘树上那剩下的一个大石榴。
  这时有人在背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转身。
  是妹妹清影。
  原来妹妹偷偷尾随着她,看到了这一切。她看见姐姐用手语和火石榴护法交流,知道姐姐已经失去了听力。而姐姐的手语,让她明白了一切。
  清影哭着告诉蝶翼:“我已经知道姐姐对我的情谊了。我不要那石榴了。”
  蝶翼用手语道:“好的,我这就和你走。”
  清影哭泣着牵着蝶翼转身,蝶翼突然一笑,抽手而出,只剩四样小包裹留在清影手间。清影警觉地转身,只见蝶翼已决然跃入火中。
  清影没有抓住姐姐的衣袖。她眼睁睁看着姐姐白色的翅膀在火焰中熊熊燃烧起来。蝶翼抓住树梢的石榴,丢给了她。
  在火焰中,蝶翼周身燃烧起来,却是微笑镇定的神情。她朝清影打着手语:“妹妹,你不要哭泣。我是真的,真的,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那天有人告诉我,万物恒常,皆归于心。你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像在我心中,你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我就要回到铜镜上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清影看着姐姐被焚化成一堆粉尘。
  次日,清影用五行复颜汤恢复了最美丽的华彩。她遇到了一位云游画师,那画师告诉了她长安长信坊那面铜镜的故事。
  清影跑到长安长信坊,果然是多年前从天庭坠落人间的那面铜镜。铜镜一面,果然静静栖息着一只蝴蝶。振翅欲飞的姿态,定格成化仙前的那一瞬。那是她的姐姐。
  “姐姐,等等我。我来了。”

  花朵开败如期。河水逝不舍时。时光的吟唱,宛若花朵,宛若河水。岁月静美如常。而铜镜的两面,两只蝴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蛰伏岁月。
  时光流逝了,又如同没有流逝。此时您手中那盏茶或浓或淡,或温或凉,而这个关于一面铜镜的故事,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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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39:57 | 只看该作者
画魂

雪原初离十八春,
亲睹旧事感恩存。
绘尽红尘多少事,
超度三界万千魂。

骀荡的时光

   我在雪原之国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的脑海中就没有“父亲”的概念。但我有一个疼爱我的母亲。她叫鹰入林,在我眼中,她是天下最美丽最端庄的母亲。
  母亲喜欢眺望远方,喃喃自语。我通过她的自言自语,听到了很多故事。比如她说我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再比如她和我父亲曾是叱咤雪原的英雄眷侣。再比如说,她年轻时曾在天地间任意翱翔。
  她的一些话引起了我强烈的怀疑——你会相信一个已经发胖的女人曾经在天空轻盈矫健地翱翔吗?
  但我不想揭穿她。雪原之国的大叔们曾经告诉我,女人就是喜欢做一些华而不实的梦。有梦总比没梦好吧,我以为。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母亲的要求下开始学画。这或许是因为抓周时,我抓到了一杆狼毫笔的缘故。
  画画很枯燥,我并不喜欢。而且我的饭量很大,每天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感觉很饿。每到这时,我就很懊丧:为什么当年抓周的时候,我抓起的不是一把锅铲?
  无忧的童年之后,是骀荡的少年时光。
  那时,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
  我一直喊鹰入林母亲,但我知道,她根本不是我的母亲。她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尽管在这安宁祥和的雪原之国,所有人都对我非常好,但我仍然感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的心里盛满了疑问——
  我是谁,我的生身父母究竟在哪里?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为什么别人的眼睛明亮如雪地一泓清泉,而我的眼睛周围是大块的黑眼圈?
  为什么别人奔跑跳跃矫健如风,而我的动作却那么缓慢笨拙?
  为什么别人的肌肤光滑如缎,而我的周身长满了可憎的黑白相间的毛?
  ……
  这样的疑惑令我自卑,我跑去问母亲。
  母亲哭笑不得。但她却语气坚定地对我说:不要自卑,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感到自豪!
我不明白母亲的话。
  而母亲已不再言语,她只是凝视着远方说:等你十八岁时走向远方,你就会明白。
十八岁出门远行
  十八岁那年,雪原之国的国王亲自为我主持了成年礼仪式,我有权进入雪原之国的任何一处禁地了。
也就是这一年夏天,我在雪原之国的冰窟里发现了一座雕塑。
  看见这座雕塑的第一眼,我就倍感亲切——原来在这雪原之国,也有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啊!
  雕塑上的文字告诉我,这雕塑中两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拯救雪原之国的勇士。他们一个叫黑松君,一个叫白三娘。
  直觉告诉我,这雕塑上的两个“人”,或许同我有些关联。我跑去找母亲,求她告诉我这两个人的故事。
  母亲不言语。她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无垠的风景,久久地,眼中噙满泪水。
  她对我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是该出门的时候了。趁着年轻,走得远远的。一路上,你会目睹天地间无数真实的悲欢离合,当你用画笔记录下其中最美丽最动人的十七个故事,你将明了所有问题的答案。那时,你将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画师,你会拥有和脚步一样辽远的视线,你会拥有雪原一样浑厚的长情大爱,你会拥有大地一样广袤无疆的胸怀。”

用脚步丈量人生
  我上路了。我开始学着用脚步丈量人生。
  在旅途中,我见证了一段又一段故事——
  心有所属,却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的王族与才女;
  舍弃前世今生,成全他人之爱的蛇妖;
  历经千辛万苦,实现父母生前夙愿,改变两代人命运的天庭舞姬;
  ……
  日夜交替,流年偷换。
  在我绘完第十六个故事后,我却再也无法找到第十七个可以打动我的故事。我苦苦寻觅,却一无所获。
  直到有一天,我来到小须弥山,见到了灵吉菩萨。
  灵吉菩萨看着我,表情凝重地说:我等你等了这么多年。
  尔后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其实我早已原谅了他们,但他们再也无法回来了。
  然后,他朝我轻甩拂尘,我一阵眩晕。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山涧里。

多年前的故事
  我走到一个崖洞前,上面写着“青竹洞”。雪花,静静地飘下来。
  我走进青竹洞。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一张竹床。
  洞壁上挂着三幅肖像画。从画上看,他们三个似乎是一家人。
  画的右下角写着他们的名字。
  我看后,心头一凛。
  名字分别是:黑松君,白三娘。
  而最小的那个孩子的图画上,写着两行诗: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紧紧攥住了我,我隐隐地感觉这一切与我有关。
  可我的思绪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出口,它们象一团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曲线。我的心乱极了。

  书写的流年
  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卷札记。强烈的好奇心迫使我翻开来看——

  三月初七,晴
  和黑松君私自逃离小须弥山,来青竹洞定居已经一年了。很对不起师傅,师傅一定会怪罪我们的。可是,一生能遇见一个彼此倾心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只有这样近乎决绝地 逃离,我才能和他长相厮守……

  六月初九,雨
  孩子满月了。一天要吃好多次奶,我的奶水有点不够了。黑松君今天摘了好些新鲜竹叶来……

  九月十五,晴
  今天黑松君救了一个坠落悬崖的狼人。我们听了他的故事,很同情他,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也不知道这样的帮助会带给我们什么……

  十月二十五日,雨
  我们和杀破狼渐渐熟稔,并成为挚友。他是个忠肝义胆的英雄。黑松君请他给我们的孩子起了个名字。他说:“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就叫他画魂吧。”画魂,真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真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三界中最受人尊敬的仙灵,这是我和黑松君今生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画魂?这不就是我吗?我心头一凛。难道他们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生身父母?难道雪原之国里的那座雕塑就是为我的父母而建的?
  巨大的好奇心吸引着我继续往下看。

  十二月初十,晴
  今天和杀破狼一起制定了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本已和黑松君商量过,不再过问任何江湖恩怨,但这次还是忍不住要帮他。我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孩子,才半岁的画魂。也不知道我和黑松君能否活着回来……

  十二月十九日,阴
  给孩子喂了奶,他吃得很饱,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他还能喝上我的奶水吗?
  明天凌晨就要行动了。现在心情反而坦然了。
  我和黑松君本是江湖中罪孽深重的妖,画一个人,就夺去一个人的魂魄。后来被师傅收服,所受感化,终生受益。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帮助杀破狼拯救雪原之国,师傅也该为我们自豪吧?他会原谅我和黑松君私逃师门的过错吗?”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我是他们的孩子。我已经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走进青竹洞的里间,看见一个婴儿包在襁褓里。他正在沉静酣睡。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这,就是儿时的我吗?
  我真想亲亲他。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可触碰的往事
  突然,我听见洞外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是如此凄绝,回荡在四周,竟经久不息。我跑出去,隐藏在洞口周围的枯藤后。
  我看见一个狼人伟岸的背影,他站立不动,姿态凛然,仿佛立于天地间的巍峨高山。
  对面是一群蠢蠢欲动的虾兵蟹将。他们凝视着狼人,似乎心存畏惧,犹豫着,畏缩着,迟迟不敢上前。
  这时我看见一只鹰从半空缓缓滑落。对面的虾兵蟹将立刻四处逃窜。
  这只鹰变成人身,缓缓转过身来……啊?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母亲鹰入林。她是那么年轻美丽,仿佛从天而降的精灵。现在我终于相信她当年的话绝非夸口;她是真的曾经在天空翱翔过。
  我听见我的母亲鹰入林在呼唤那个狼人的名字:狼君。
  他不应。
  母亲眼中弥漫起最深邃的绝望和哀伤。她上前抚摩他的面颊。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那一瞬,他的背影,沉重地倒下。
  我立刻明白了很多很多事情。
  我躲在枯藤后,如同躲在一个梦境里。我屏住呼吸,似乎害怕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醒这不可触摸的梦境。
  我看见鹰入林走进青竹洞。片刻后,她抱着襁褓走出来。
  我知道,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看着雪地上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缓缓通向远方。
  而我无法上前呼唤他们。往事象一颗无法消化的石子,梗住了我的呼吸。

第十七个故事
  我终于明白,原来母亲让我绘下的第十七个故事,就是我和我的生身父母的故事。这故事里,有杀破狼的一生,有养母鹰入林的记忆,有我生身父母的舍弃,有所有人对我绵长无尽的爱。
  这一瞬间,我悟彻了太多太多道理。
  我抬起头,漫天星辉吻湿了我的双瞳。天际间最亮的那颗天狼星,在对我眨着眼睛。
  突然,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又回到了现在。
  我朝灵吉菩萨磕了两个头。
  一个是替我的生身父母向他道歉,一个是感谢太师父对我生身父母的教诲。
  之后,我回到了故乡,那令我魂牵梦萦的雪原之国。
  只是,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但他们都知道我的母亲鹰入林。
  而鹰入林,我的养母,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这一切,我浑然不知。
  我已不记得自己在三界行走了多少年,但我知道,原来,我是长生的。
  月亮出来了,它柔和皎洁的光芒普照着我们这个永远平和安宁的国度。我对着母亲的坟茔,最后一次,深情跪拜。

没有终点的行走
  我继续开始了行走,没有终点的行走。
  一路上,总有人问我,在山的那边,在天的尽头,在海的彼岸,发生了什么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事。
  看着他们希冀的目光,我总是想起那十七个故事中一些人曾对我说过的话。他们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途却是同归。他们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无法判清。他们说我们选择一条道路往往是因为我们没有可能去选择另一条道路……他们的话已成为我心底的私酿,但我仍然没有悟出到底什么是恒久的什么是短暂的,到底是选择生长,还是选择死亡。我相信每个人,每个仙,每个妖,一生都行走在追求答案的旅途中,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行走。
  所以我和别的云游客不一样。我什么都不说。
  我只想微笑着走完那条通往岁月深处的长路。
  我只想用手中那管狼毫笔,冷静而恒久地绘尽三界中那些最残酷、最真实,却又是最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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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40:33 | 只看该作者
皮影仙

[故地]

  下了江洲码头,沿河道旁的小径逶迤左行,不久便可走到丰都那座小城。
  似乎有一种力量的牵引,他又朝那间劳碌和生活了六年的作坊走去。秋天的中午安谧诡静,所有人仿佛都被蒸发掉了。走在已有些陌生的故地,他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得很短很短,这让他更加产生幻觉,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到了。天禄坊门前同以往一样,摆满了酒坛。他惴惴地走进去,正在酿酒的小伙计兀自忙着,一旁的老人抬头看他一眼:“客官要买酒吗?”他马上认出了他,坊主曲公,他毋庸质疑地老了,而在十二年前,他还是一个精壮的汉子。
  曲公显然已记不得这个十二年前在他手下帮过忙的小工了。他也无意干扰天禄坊的活计,歉意地朝曲公笑笑,无语退出房来。
  他继续前行。路旁红叶满枝,秋意正浓。走过江面吊桥,穿过洪洲牌坊,翻过一座小石桥,洪洲铜官坊到了。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铜官坊前的那株青梅居然还在。往事像遍野红叶,被一簌火苗擦燃,摧枯拉朽地在脑海里烧过去。他怕见不到他,更怕见到他时,他却已不识故人。
  “请问,”他忐忑地问正在铸陶的小工,“你们这里,有一位叫宋雁书的陶工吗?”
  陶工漠然地看他一眼:“没有。我们这里就两个陶工,我叫曾无涯,另一位叫陶生。”
  “那你们的坊主是?”他不甘心地追问。
  “陶三彩。他出去办事了。客官找我们坊主有事吗?”
  “没,没事。”
  出得门来,手扶青梅树干,才发现梅子早已摘光。如同这些凡人的记忆,已缺失殆尽。
  多年前的他,曾固执地认为这是一棵上苍安排的不同寻常的树。
  然而透过十二年的风尘望过去,他和雁书都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有着晴空一样的眼白和扑朔迷离的心愿。那个秋天,现在回头看去,终是已经发黄,淡出,融蚀和风化了。

[青梅]

  他和雁书,本是两个战乱遗留下来的孤儿,分别被天禄坊和铜官坊收留,成为帮忙的小工。
  天禄坊酿酒所需陶罐,皆在铜官坊所购。两坊坊主是结交多年的挚友。因了这层关系,两个同龄的孩子,私下里来往密切,义结金兰。那是一段阳光普天而降的日子。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微妙的眼神,都能引起自己心底持久的快乐和战栗。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纵是寒冷沁骨季,山间野蒿烤香芋。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是恣意盎然的春。眼角眉梢,最初的笑意澄澈无忧。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浪里白条,水花扑面,嬉闹无间。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及至青梅时节,碧色的雨,落在一树梅子上就藏了起来,梅开白色的花,结出的果子却是青色的,青青的梅子,酸,却有无比的清香。而雨珠是比梅子还要小的颗粒,在漫天温静如尘埃的细雨中,他又看到了雁书——青翠无知的他,稚气洁净的他,少年垂髫的他,在碧色的雨中,摘下那满枝梅子。
  青梅搁置在雁书手中的细瓷陶瓮里,橄榄一样的翠色。他说:“酸的,不好吃。” 雁书笑着接话:“本来就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酿酒的。”雁书留下青梅和陶瓮,尔后告辞。他倚着门栏看着他,手支在门柱上,长久地不肯放下来。这样的季节,总在不经意的时刻,下起雨来。那青色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简写成一枚记号。
  而青梅和陶瓮,被他细心收起,十二岁的少年,挽起衣袂,模仿着曲公的样子,酿起青梅酒。
  酿酒坊里弥漫着的青梅香和酒香令他醺然如坠梦中。而如梦的场景中,十二年前那个酿酒少年青涩纯净的笑容却真实的几乎触手可及,他熟练地将满瓮青梅倒进盛满清水的大缸。调皮的青梅入水时溅起无数水珠到他乌黑的头发上,一颗颗晶莹剔透。冰糖也被碾碎,碾成细小的颗粒。他把洗净的青梅、冰糖和白酒倒入陶瓮,用箬壳将坛口盖牢,再用麻绳扎紧,确定没有漏气后盖上红纸再扎紧,红纸上书“为雁书密酿”。两个温和安静的少年。时间过得稳稳当当,在他们干净如水的故事里,一切顺理成章。

[浮萍]

  那些年,国境频出事端,战事纷乱。朝廷开始四征壮丁,十二岁的孩子,都不能幸免。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作坊众人纷纷南下逃难。南逃的人群,自身都已难保,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命若浮萍的孤儿。
  急管繁弦瞬间转为疾景凋年。他和雁书也被裹挟在逃难的人群中,行至一无名山涧旁,他的双脚已血肉模糊,雁书的足间亦布满水泡。一位推车师傅见他们可怜,决定让他们坐他的车走,无奈推车年久失修,只能承载一人。雁书把机会让给了他:“我自己还能走,你快上车吧!”他无端地恼了起来,执拗着不肯上车。雁书目光清冽,口气镇定:“一路风寒,加件衣裳!”他把自己的秋衫脱下来裹在他身上,然后一把将他推上车。陌生的人流似潮水迅速涌满了他身旁,他匆匆将那罐青梅酒递与雁书。人影涌动中,他久久凝视着雁书那略显单薄的身影,那一身素朴的苍蓝布衣,久久地凝视着,忧伤而且无助。他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他宿命地预感到,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再忆起雁书,已是十二年后的今日,傍晚独伫江洲码头,江水面无表情地恒定东流,点点江鹭雪片一般飞过。他坐上前往长安的扁舟,看到黄昏里,天空的颜色由鲑红,到藕紫,到晦绿,暗紫,到黑……再到苍蓝,白日隐去,大地归于寂寞。
  当年一别后不久,推车人便死于动荡漂泊之中。流落异乡的他,被一个江湖皮影师傅收留,他潜心向学,学会了皮影戏。两年后,皮影师傅病逝,他被微服下凡的太白金星看中,历经十年风雨,降伏散落人间的十二生肖魂魄,悉数化身为自己掌控的皮影,他因此仙化为掌管凡间十二生肖的皮影仙。
  江水两岸起了灯火,有人吟唱多年前的一首歌,有人忧思重重,有人心事暗涌,有人忆起了从前的人,从前的片段。斯人应无恙吧?斯人此时还记得苍蓝么?雁书那一袭苍蓝布衣,苍蓝得如同暮色湮于寂灭的颜色,如同火焰熄灭前最后一丝残色,如同皮肤下血脉隐隐的色泽……当生命中的繁华都已失去,所有的华丽都蚀落了彩衣,惟有这一抹苍蓝恒久弥新,惟有这一身素华温煦暖心。

[迷局]

  时光辗转起伏,流年百转千回,记忆被打磨成掌心中最凛冽温柔的茧,他却从不曾修剪。从江洲到长安。欲寻故人无觅处。
  一天,皮影仙经过长安东市茶楼,发现众百姓云集,神情凝重。
  上到二楼,只见一位身着官服的棋手正和一位蓝衫华美少年对弈。那少年眸若星子,表情深邃,却自有浑厚凛然之气。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他渐渐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武才人意欲征地,指使手下容嬷嬷驱赶摆摊设市的平民。众人不服,推举一位出身平民的棋手向圣上激昂陈书,痛斥武才人这种不顾百姓死活的无理行为。
  武才人怀恨在心,设下毒计。容嬷嬷遵武才人之命,假称一棋定胜负,若平民棋手能胜过武才人的手下,便撤回此次征地计划,若负,征地仍将继续。那平民棋手年纪轻轻,便已是大唐棋界翘楚。他自持棋艺超群,欣然应允。谁知第二天,容嬷嬷铺开的竟是象棋棋盘。楚河汉界扑入眼帘,众人恍悟这不过是武才人设下的文字陷阱,而平民棋手却已无法争辩,仓促间只得硬着头皮和对方弈起象棋。
  皮影仙对武才人之举心生反感,一心想帮那少年棋手。他见那少年局面吃紧,汗水涔涔,便在休息饮茶的间歇,趋身上前道:“公子莫急,我来帮你。”
  皮影仙本是天庭仙灵,谙熟日月星辰,洞悉棋局变幻,调用棋子,易如反掌。
  进入残局,皮影仙意念暗动,神不知鬼不觉,残局上已赫然多出一马。
  棋局变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肉眼凡胎哪里知晓。少年棋手心里却有数,眉尖轻轻一挑,算是领情。
  少年棋手终于逆转乾坤,奠定胜局。众百姓交口称快。皮影仙含笑退出人群,少年棋手竟不知不觉地一路尾随而行。走到一棵柳树下,皮影仙回眸笑道:“你要这样一直跟下去吗?”双唇抿出一抹调谑之意。
  少年棋手顿感失态,连忙鞠躬说:“刚才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只怕全长安的普通百姓都要遭殃。在下谢谢公子的成全,诚问公子家世,来日定携众百姓上门拜谢。”
  皮影仙不便向他透露自己的仙界身份,这是仙必须遵循的天道。只说自己自小就尾随师傅学习皮影,浪迹江湖,只求温饱。
  少年棋手却兴致盎然,娓娓恳述道:“多年前因国事动乱,我和最好的挚友被迫分离。我有幸被一位南下的棋手带走,悉心学棋。随着国力繁盛,迁居长安。而故地江州,我已暌违多年。我曾经找过我那幼时挚友,但一直无果。公子游走江湖,见多识广,若有幸见到故人,烦请转告之。”
  皮影仙心头一惊:“请问公子姓氏?”
  少年棋手作揖道:“在下姓宋,名雁书。”
  陡然间,皮影仙灵魂出窍。难怪似曾相识,竟是故人至。
  可他实在不能趋身上前,因为自己的神仙身份;也因为,近情情怯。
  他作揖应道:“在下皮影仙。”
  世事恰如迷局,寻人,失散,流落,皈依,纷乱无绪,及至谜底解开,那人却已站立在你面前。

[华宴]

  日月穿梭,不系乾坤系流年。几天后,二人相约在长安茶楼小叙。言笑晏晏,相处甚欢,似是已回到旧日时光。
  有时亦对弈一局。秋日阳光照在棋盘上,他们的手臂在棋盘上起起落落,棋子被阳光照射着透出晶莹的光泽。虽是无语,而手指间的交流,似乎已对彼此倾诉了很多。
  及至有一天,他终于决定要为雁书演绎一段皮影戏。十二年的情谊,一一翻阅。宋雁书兴致盎然地帮他取箱子里的皮影和竹签。
  两个稚气孩童在朔风中搀扶着前行——是寒冷摄骨的冬。
  酒坊老板说:“酒坊只缺一人,就留下你好了。”那少年眉眼怯怯:“你不收留他,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酒坊老板声如洪钟:“那你去陶器坊看看,只说是我说的,那里的坊主是我的好友,他那里正好也缺一个小工。”两少年破涕为笑——是渐暖的春。
  少年送了一瓮青梅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恣意的夏。
  秋别离,少年行,“我自己还能走,你快上车吧!”——是沉重宛转的秋。
  只是一段皮影,却依稀是十二年前的辰光,是十二年后,光影涌动的华宴。宋雁书凝神细看,双眸璀璨如星子,告辞时语气沉郁:“明日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纠结]

  可是明日,竟没有明日。皮影仙久坐茶楼,直至夕阳西沉,那个人还没有来。
  如魂脱壳,他竟痴痴地坐到半夜。打佯了,东市戏台的胡巧儿突然哭泣着跑到茶楼前,说:“公子可是在等宋公子?昨日宋公子回家不久,只饮了一盏茶,便七窍出血而死,众人猜测是武才人派人在茶水中下了毒。宋公子救助众人有恩,公子可有良方相救?”
  皮影仙怔呆了。往事象雾一般悄然弥漫升腾,过往云烟,如同棋盘上的经络,子起子落的地方都是他系了结的悲伤。
  ——这泱泱红尘滔滔浊世中,他最在意的一个人走了。
  奔至雁书房中,已是白布覆身。他一把掀开寿布,雁书面色铁青,分明是毒害致死。
  他一时忧伤集结,竟迸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一直以为,纹秤之间那手语的交流,他们会维护一生。却不曾料到,命运宛若棋局,子起子落间,自有它冥冥的定数。
  昏沉梦中,红尘往事,依稀重现。及至天明,他终于苏醒过来。思绪迷离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傅太白金星。太白金星曾经告诉他,作为掌管凡间十二生肖的仙灵,只要释放自己掌控的十二生肖魂魄,便可以拯救一个凡人的生命。但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将逃脱的十二生肖魂魄重新招回,方可避免十二生肖贻害人间;如若失败,自己将会魂散九天。
  琴台知音,伯牙子期,弦断有谁听?皮影仙走出房门,在天穹中决然纵身一跃。顿时,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纷纷从他身边奔跑而出,散落人间。

[交错]

  皮影仙回房,看着宋雁书长舒一口气,复活过来。
  “你醒了。”他对宋雁书笑了笑。然后他必须要走了,他要赶在十二个时辰内,将逃脱的十二生肖魂魄重新招回,否则他自己将魂散九天。
  一路都还顺利。只是最后一个亥猪的魂魄怎么找也找不到。
  眼看十二个时辰就要到了,皮影仙心急如焚。这时他偶遇一位云游画师。皮影仙向画师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问道:“画师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可曾知晓亥猪的魂魄散落凡间何处?”画师有意帮他,却也不知亥猪魂魄的下落。眼看时辰就要到了,两人都着急起来。这时画师提醒道:“公子不妨去地府孟婆那里看看。凡间时有失意之人自饮孟婆汤,或许她那里有人寄存的亥猪魂魄。”
  皮影仙匆匆告辞。在孟婆那里,果然得知有一个亥猪魂魄刚刚被寄存。谢过孟婆,皮影仙终于收齐十二生肖的魂魄,所幸未酿成大祸,心头后怕不已。
  他兴冲冲回到长安,却发现宋雁书已不在床榻上歇息,四周查看,依旧杳无踪迹。
  他急忙出门寻找,却与那个相貌奇怪的云游画师再度邂逅。画师告诉皮影仙:“我到达这里的时候,宋公子已醒来多时,我为他讲述了整件事情,并告诉他,你正在四处寻找一只亥猪魂魄的下落,如果时辰到了还找不到,你只能魂散九天。”
  “你对他说这些干什么?!”皮影仙简直有些愠恼了。
  “是他追着我问的。”画师摊开手,一脸无辜地辩解道。
  “那他人呢?”
  “他听完我的话就出门走了,拦都拦不住。临走时,他留下一个包裹,托我转交给你。”
  “我早已猜出是你。因为那日为我演绎皮影戏,我在你的皮影箱最深处,看见一件补丁累累的少年秋衫。当年少年行,秋衣十二年。我和你同属亥猪。我找孟婆,将自己的魂魄寄存在那里。你不必救我,历经十数载,你方能化仙,实属不易。所谓近情情怯,而你的一番情谊,我心已知。”
  ——包裹里是这样一封信,和一个陶罐。
  皮影仙揭开陶罐,密酿了十二年的浓酽的青梅酒香顿时释放于天地间。
  一瞬间,皮影仙仿佛当胸被晚风穿过,成为一个作痛的空洞。

[魂飞]

  皮影仙决定豁出去了,他直奔地府找阎罗王要人:“阎罗王,你我素来毫无交情,但我要救的人将自己的魂魄化作了亥猪皮影,你只要将他的生辰还给我,我自然会用毕生来报答你!”
  阎罗王冷冷道:“你当初为了救宋雁书,释放十二生肖,已是犯了天条,若不是天蓬元帅错投猪胎,与那逃脱的亥猪生肖归元合一,那孽障不知要闯出多少祸来!”
  皮影仙哀声求道:“阎罗王,我知道自己私情蒙心,遭什么样的报应都是咎由自取。只恳求你将雁书的生辰交还与我,他日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毫无怨言。”
  “你休想!” 阎罗王怒喝道,“你找我要我就给你,那岂不坏了地府规矩!”
  皮影仙凄然地摇了摇头:“话已至此,再说无益。阎罗王,那就休怪在下无理了!”
  皮影仙双手一展,召出十二生肖皮影,手臂挥动间,那十二生肖皮影决然奔突上前。一时间,地府里光影斑斓,皮影齐踏,争相纷至,络绎不绝。皮影仙使出浑身招数,十二生肖皮影将阎罗王团团围住,轮番攻击,水泄不通。阎罗王应接不暇,竟不是对手,他心下陡生一计,瞄准空挡,趁皮影仙不防,一把掐住亥猪皮影的咽喉——“你再敢上前,我就收了宋雁书的魂魄,这样你纵然索回他的生辰,他也是还魂无门!”
  皮影仙大惊:“不要!”那是雁书的魂魄,他岂可坐视不顾。手臂轻展,悉数招回剩下的十一个生肖魂魄。
  阎罗王讥笑道:“可叹你身为天界仙灵,却为了一个凡人,一会儿奔突骁战,一会儿低声哀求,你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个神仙的样子?”
  皮影仙双目圆睁,颈间青筋闪露:“我原本就是凡人,经多年历练得道成仙,内心却终有一丝人性未褪。你说我凡根未净,我丝毫不以为杵。我自知不比武尊神和杀破狼以死济苍生,也从未想超越他们。在我心中,仙灵的身份,自己的生命,多年的道行,不过贱如草芥。阎罗王,我只想告诉你,你实在是低估了一个仙灵和一个男人的勇气和决心。”
  话毕,他指尖唤来明火,毅然火烧麾下的皮影。十一个生肖魂魄争先恐后,纷纷逃脱,奔跑跳跃,一时间,地府里暗影憧憧。
  就在阎罗王目瞪口呆之际,皮影仙大喝一声,决然释放出自己的魂魄和体内所有的真元。十一个生肖魂魄和属于他自己的亥猪魂魄还未逃脱出地府,就被他所有的真元封住成为石雕,被永远禁锢在了地府之中。
  “阎罗王,我已经为雁书捐出了自己的魂魄和所有真元。多年的道行和修行,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十二生肖被禁锢在你们地府,再也无法出去作孽。我辛苦一生换来的十二生肖已归你们地府所有。你留着雁书的生辰已是毫无用处,还是放了他吧。”
  阎罗王怔住了。他意念忽软,手一松,属于宋雁书的生辰和亥猪魂魄瞬间回归人间。
  看着雁书的魂魄和生辰重获自由,皮影仙释然地笑了笑。他的全部真元正缓缓消散于地府之中,这时他看见包裹中的陶罐跌落出来,他咬咬牙,使出毕生最后一丝力气,牢牢抓住了那个陶罐。完成最后一个心愿,他就要毫无遗憾地魂散九天了。

[陶殇]

  宋雁书似是死了,却又如同坠落梦中。他将自己的魂魄给予孟婆后,便喝下孟婆汤,沉沉跌入梦境之中。神思迷离中,他看见皮影仙朝他跑来,十二岁的孩童,踉踉跄跄跑到近前,渐次跑成二十四岁的华美少年。骨骼清奇面容俊美,表情是波澜不兴的冷。及至他面前,面部突然泛起了发自肺腑的笑,双颊是酒醉的酡红。他只看了他一眼,便被飓风卷起,越吹越远,他的话音从远处传来,渐次飘渺……
  “我已饮下十二年前我为你酿的那一罐青梅酒,自饮密酿,我想我是有点醉了。但是我知道,人在微醺的时候其实是最清醒的,微醺的时候就能畅所欲言,没有了退让,没有了拘谨,也没有了阻拦。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来寻你?
  十八年前,我和你,是这泱泱红尘中无亲无挂的孤儿。我们并不相识。
  那年重阳节,邻居见你可怜,施舍了你一碗面。
  我被面香吸引过来,看着你的碗,眼睛再也不愿意离开——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面。我眼巴巴地看着你,你看看我,再看看面前那碗面,似乎经过了一生的挣扎,你把碗推给我说:你吃吧,我刚才已经吃了好大一碗。
  我太饿了,也顾不上不好意思,端起碗就大口咀嚼起来。我狼吞虎咽,快速吃完了那碗面——那样的美味,妙不可言,我一生再没有尝过。
  而你看着碗里剩下的汤,对我强装欢笑。我知道,这碗面必是你已经企盼了很久的。
  我擦干净嘴巴,惬意地走开——可你一定不知道,我并没有走远,我吃饱了,只想靠在大树的枝桠间,躲在树叶荫凉里,打一个盹。
  然后我看见你,盯着那个碗,盯了很久,然后机警地环顾一下四周,快速将那碗残汤喝光,还意犹未尽地,抱着碗,舔干净了碗里剩下的碎沫。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用尽一生的力气都无法偿还你,偿还那一碗面。”
  宋雁书猛然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铜官坊前那棵青梅树下。四周青梅芬芳,酒香四溢。他的耳畔是一个空置的陶罐。
  他揭开陶罐,余香萦绕。青梅要经历怎样曲折繁复的过程,才能酿出这醉人的香?而时间是经,空间是纬,就这样,将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宋雁书心头一紧,似有万箭穿过,手中的陶罐再也把持不住,兀自朝地面落去。
  陶器难道仅仅是一种容器吗?它们经历揉、塑、雕、琢、高温之炼、煅烧之痛、火的炙烫、光的暴晒、染料的浸染,最终以塑陶人想象的形状诞生在世人面前。世人以为陶器没有情感,其实,陶器的诞生过程,已然是一场具象的痛楚。
  陶器的一生,会承载青梅、酒酿、棋子,甚至血与泪水,陶器会因它们而显得安宁或沉郁,欣喜或哀伤,但最后,每一只陶器的命运却无外都是一样——
  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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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2 16:41:03 | 只看该作者
水玲珑

一生之水

  是小麦丰收之季,麦田却稀疏寥落,阳光炙热,沟渠干涸。水玲珑坐在田埂边,看着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地传运着一颗枯瘪的麦粒。田野龟裂,蚂蚁们在一道裂缝前停了下来,那显然是它们无法跨越的天堑。水玲珑叹口气,折一枝麦秆置于裂纹之上。蚂蚁们欣喜地载着麦粒爬上了麦秆。
  而水玲珑的心却无法快乐起来。入春以来,大唐东就滴雨未下,河脉断流,庄稼欠收。她知道,父亲再一次失职了。
  作为南海龙王敖钦的女儿,她本可以深居龙宫,过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和哥哥敖莽待她不薄,她却走上了一条与父亲和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她自幼兰心蕙质、体恤民情,关注百姓疾苦,为父亲和哥哥的失职与恶行痛心不已,并想方设法在事后尽力弥补。
  从夏到秋,由秋入冬,她化身为少年渔民,深入乡野巷陌,扶助弱民。一天,她看见一位老者倚在酒楼门口,双唇皴裂,几欲昏厥。而店家只顾招揽生意,根本不过问门前这濒危老者。
  水玲珑心中抑愤难平,决心上门帮这老人要杯水喝。谁知店小二出言不逊,双方争执起来。水玲珑不想和他过多纠缠,嘻嘻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话毕,伸手强夺帐台前的茶盏。店小二大怒,挥拳上前,水玲珑倾身闪过。这时一位华美少年上前拦住那店小二,道:“一杯茶水而已,何必动怒,等下一起算在我帐上。”说完端起茶盏,递与水玲珑。
  水玲珑抬头,只见那华美少年浓眉如剑,双瞳幽深,眸光沉沉。她接过茶盏,却莫名有些怯于道谢,只是转身快跑到酒楼门口,将茶水递于那年迈老者。老人接住茶盏不停念叨:“谢谢,谢谢贵人相助。”
  见老人安度难关,水玲珑心下释然。她尾随那华美少年走进酒楼,见他一人叫了一桌菜,却不过是些鸡鸭鱼肉庸常菜肴。那少年热情地招呼她同吃,水玲珑心想,我才不稀罕这些酒菜,嘴上却嘻嘻笑道:“这酒楼看着堂皇富贵,其实不过是些贯常匠气的菜式。若想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不如去些山野小店。”说完牵起武尊神的衣袖便往外跑,一直跑到江边芦苇荡旁的山野小店。
  这小店建在一棵硕大的水杉下。那水杉树干挺拔笔直,高耸入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水玲珑抚摩着树干上的老树皮,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杉。水杉世间罕见,它的历史比大唐还要悠久得多,它外形优雅凝重,刚正坚毅,木质厚重深沉,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
  半晌,她回过神来,说:“我们点菜罢。”这回他们点的是鱼籽豆腐,菜苔爆腊肉,重油虾球,尖椒猪血,干煸刁子鱼,粉蒸青鱼肚,汤是砂锅文火慢慢煨成的莲藕排骨汤,汤里是定要放进清脂消火的莲子心和百合瓣的。
  不一会儿,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杉木桌。虽杯盏拙陋,装饰简朴,那少年却并不介意。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些山野风味,吃什么都香,对每一道菜都充满了由衷的热爱。他吃得忘我投入,吃得酣畅淋漓,吃得热烈奔放,神态天真而专注。水玲珑在一旁看着实是有趣,深受其感染和带动,不知不觉也吃得兴高采烈起来。
  水玲珑自幼在龙宫长大,除了性格骄纵的哥哥和阴戾寡言的守卫澹台却邪,再无其他玩伴。此次偶遇年龄相仿的少年,且对方俊朗得体,谈吐隽雅,松弛自如,真有喜逢知音之感。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她竟一把攥住对方的手。刹那间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手推开,低头羞赧一笑,而一种奇异的触觉已直抵内心。
  酒足饭饱,那少年随手摸出一件玉麒麟付帐。水玲珑心里讶然,知这少年必家境优越、出身豪门。
  出得店来,清冽寒风扑面。水玲珑心想,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倒要看看他对我这腔热忱是真是假,于是双手抱肩,试探道:“春寒时分,公子可否借你的裘衣供我御寒?”
  那少年却毫不犹豫脱下裘衣,披在她身上:“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就将这件衣服穿了去吧。”
  本是出言试探,对方却答应得豪爽之至,感激和投契顿时在水玲珑心头暗涌纠结,而表面上仍要故作镇定:“多谢。还没请教兄长尊名。”
  那少年笑道:“在下武尊神。兄弟你呢?”所谓投桃报李,水玲珑如实相禀后,慷慨取出母亲去世前留给自己的一块蜻蜓琥珀递与武尊神,转身离去。
  武尊神显然察觉出了那琥珀的价值连城,在她身后喊道:“贤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见他上前追赶,水玲珑顺势在前面疾步如飞起来。
  及至两人跑到海边,水玲珑回眸对武尊神粲然一笑,转身跃入水中。片刻,天际之间传来水玲珑悦耳的声音:“哥哥,十日之后,你来这里等我。”

二隔海天

  生命中有些注定的时刻,有些注定的人,使你初次与其相见,便有爱情的预感,超越所有的现实、理智和逻辑,像海上的大潮般汹涌而来。
  回到龙宫后,水玲珑每每忆起武尊神,便有知音难觅、二隔海天之感。那块琥珀,是母亲临终前交给水玲珑的,还特别叮嘱,只有遇见心爱之人,方可相赠。那琥珀橙黄晶莹,里面沉睡着两只小小的蜻蜓,一只红色,一只绿色,都是振翅欲飞的姿态。两只蜻蜓面对面,似在喃喃互语。虽然年代久远,但蜻蜓翅翼上的纹络仍依稀可辨。那琥珀是三界罕见的珍品,而水玲珑赠予武尊神时,却无半点犹豫。他的热情相救,他的淡定从容,他的憨稚无邪——那琥珀原本就该属于他吧。
  她开始耐心等待,等待十日后的重逢。然而没过多久,却传来噩耗——水玲珑的兄长敖莽出事了。
  原来,几年前,敖莽率领爪牙踏平北俱雪国,意欲独占雪国珍品雪莲。雪国英雄杀破狼在青竹涧为守护挚友之子小画魂与敖莽发生殊死搏斗,在一只胳臂被封印,一只胳臂被斩断的危境下,将敖莽斩为两截。而杀破狼也因失血过多仙逝,死后魂魄仙化为天狼星。

  南海龙王为爱子举行了盛大海葬。水玲珑站在哥哥的灵柩边,心潮起伏。其实,哥哥出事,她早有预感。哥哥一直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涂炭生灵,完全不顾百姓死活。水玲珑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而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犯下多少罪孽。这次哥哥被杀破狼所斩,水玲珑虽感悲伤,却并不意外。她现 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父亲,丧子之痛已经摧毁了他的理智,水玲珑隐约预感到父亲绝不会善罢甘休。

三叠阳关

  终于等到第十天,水玲珑换上华衣美服,头戴迎春花花冠,慢桨弋舟,从礁岩后漂浮而出。碧海蓝天,白衣胜雪,花朵娇俏明媚,已全然不是渔民模样。
  及至岸边,水玲珑一眼便瞧见武尊神正站在岸上,怔怔地望着她,显得一头雾水。水玲珑嗔道:“哥哥,不认识我啦?”武尊神猛吃一惊,神情恍惚,水玲珑笑道:“我就是水玲珑啊,哥哥认不出我了吗?”武尊神凝神细看,当下呆住。水玲珑嫣然一笑,从舱中取出一件淡青裘衣,跃上岸来。武尊神心神渐定,看清她手中所持正是自己赠予他,哦不,她,的那件裘衣,不禁大臊:“这是男人才穿的东西!”话毕,拿起来就要抛入水中。
  水玲珑忙伸手夺过:“你不要给我,我喜欢。”隔了片刻,又补道:“我穿华衣美服的时候,人人都对我好,我一点都不稀奇;而当我穿得破旧的时候,如果还有人对我好,我知道那才是真好。”
  武尊神楞住问道:“你比我们天庭的仙女还好看,怎么想到要扮成个小渔民呢?”水玲珑心头一凛,反问道:“你见过天庭的仙女?”武尊神快言快语,将自己的来历身世和盘叙出。
  水玲珑心里虽觉讶异,却也觉得理所当然,她早已料到他必为九五之尊。只是,这少年虽心思纯善,单纯无邪,却也沾染了豪门贵族漠然的痼疾。她收住笑容,正正经经道:“我看你锦衣玉佩,便知你必然九五之尊出身望门。刚才拿着裘衣,说丢就丢,公子可知这凡间平民的疾苦?有无想过普通百姓可能一年劳作都换不回一件新衣?”
  武尊神神情赧然,目露羞惭。水玲珑知他心思剔透,正感不安,便缓缓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今天一看见哥哥,我的心就静下来了,连日的烦恼都不见了。”这时武尊神猛然警醒般问道:“那日我在海边,看见一桩盛大海事。其中一位少女似乎就是你。”
  水玲珑顿感凄惶,连日的丧兄之痛又开始在心头涌现,而她什么也无法说,只得淡然一笑:“哥哥你定是看错了。”话音刚落,便转身跃入海中。

四马攒蹄

  在潜向深海途中,水玲珑忐忑不安地想:他身为玉帝之子,我和他的感情会走向哪里?她感到快乐,可快乐同时,心里又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总觉得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而且,她宿命地预感到,这一切是不会长久的,她似乎感知到了分离的不可避免。
  果然,一回到龙宫,她便察觉到所有人都神情诡异。找来螺男细细打听,方知南海龙王已下定决心为爱子复仇。今天南海龙王前往天庭,索要天狼星魂魄,被玉帝拒绝后,南海龙王甩出毒招:若天庭不将天狼星魂魄交出,他将联手其他三海龙王,水淹大唐,届时一切罪名,由龙宫和天庭共同承担。
  水玲珑大惊。她知道父亲已心性迷乱。杀破狼侠肝义胆,死后灵魂仙化为天狼星,本该得到尊重和安宁。如果父亲和哥哥的残寇仍一意孤行,除了化魂守护苍生,她将别无选择。
  半夜,整个海洋都已睡去,龙宫也渐渐沉寂,唯有她,还在低低地,低低地,吹笛子。那一支孤独而明亮的曲子,糅合在无尽的夜色和时光的洪流里,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所有已经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事。
  “公主还没休息吗?”笛声吸引来了敖莽生前最器重的手下澹台却邪。他低眉顺目地伫立于水玲珑身后,关切地问。
  水玲珑也不回头,只是搁下珊瑚笛,怅惘地叹口气:“我哥哥死了,你总该有些触动吧?今后的路,你准备怎么走?”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我会竭尽全力为龙太子报仇。”
  水玲珑愠恼地转过身:“报仇,报仇。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其它的想法吗?哥哥之死,我亦感悲伤。只是杀破狼侠义忠肠,且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澹台却邪嗫嚅道:“自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如果不是太子和龙王救我一命,我早已是虎鲨腹中之魂。”
  水玲珑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摇摇头,有些生灵总是沦落成所谓恩情的囚徒,盲目愚忠,自以为忠心耿耿,其实不过是四马攒蹄,全然不顾这样的感恩是否值得。她冷冷道:“我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说罢转身进门。
  澹台却邪也不言语,只是痴痴傻傻地地看着窗户上她的剪影,半晌方才怅怅离去。
  而这一去,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澹台却邪心里毫无底气。水玲珑不知道,就在今夜,他就要去刺杀武尊神。这是龙王的授意。龙王被玉帝断然拒绝后心生歹意,一心也要让玉帝尝尝丧子之痛。

五侯蜡烛

  躲不过的,终究要面对。几日后,南海龙王最后一次前往天庭与玉帝协商如何处置天狼星魂魄一事。水玲珑也被父亲要求陪同随往。在天庭宝殿,水玲珑看见武尊神默默地伫于玉帝身后。她看出了他眼神中的疑惑,可她什么都无法说。
  而这最后的协商,几乎沦为双方互露底牌的宣战。
  南海龙王气势汹汹地率领众人离去,临别时只甩下一句:“三天后,若人间被淹,可是天庭默许我们龙宫去这样做的了。”
  玉帝冷冷一笑:“请便。”
  一整天,水玲珑都心神不宁,及至深夜,她觉得必须告诉武尊神这一切。武尊神早已将来历和身世告诉了自己,而自己却什么都瞒着他,这显然不公平。
  水玲珑小心翼翼地潜入天宫,轻叩武尊神的窗。
  武尊神警惕地问:“谁?”
  “是我。”
  武尊神开启小窗,水玲珑轻巧地跃身而入。
  “你到底是南海龙王什么人?”武尊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他甚至有些愠恼了。
  水玲珑额头渗出汗珠,娓娓道出实情:“我本是南海龙王的女儿。敖莽是我哥哥。想必你也听说过杀破狼的事情。其实,我自小就和哥哥品性不合,对他的骄横跋扈早已心生抵触。他死于杀破狼刀下,我自然也是难过的。但杀破狼一代英侠,哥哥之死,绝非枉然。我对哥哥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父亲在哥哥死后所做的一切,也令我失望,我虽多次劝说父亲要以大局为重,多体恤苍生,无奈丧子之痛已迷乱了父亲的心智。
  “那上次我在海面上看见的,想必就是你哥哥的葬礼了?”
  “不错。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我哥哥的葬礼奢华无度。金箔作纸,银屑化灰,豪门权势,显赫奢靡。其实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涂炭多少生灵。他被杀破狼所杀,我亦感悲伤,但他一生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根本不体恤普通百姓的死活。我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他的结局我早已预见,所以并不意外。”
  武尊神取出胸口前的琥珀,告诉水玲珑自己被人刺杀的事情,末了叹口气:“可惜,好好的一块琥珀,就这样裂成两半了。”
  水玲珑心头一凛:“刺杀你的人,应该就是哥哥最器重的爪牙澹台却邪,他的鲨鳍双截棍是出了名的凶狠歹毒。他这次刺杀你,无非是为了报复玉帝。杀破狼侠肝义胆,死后灵魂本该安息。我一直反对龙宫为哥哥报仇,何况还要伤及众多无辜百姓。可是父亲和哥哥的残余手下一意孤行。我是早已做好化魂守护苍生的心理准备了。如果为了天下无辜子民,放弃我们的感情,甚至我们的生命,你愿意吗?”
  武尊神神情一震,他注视着水玲珑的双眸,水玲珑也正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在天庭华光的照射下璨璨泛光,流丽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柠檬色的光晕。就是这样瞬间的无语,似乎心底已经对彼此呢喃了很多,但终是什么都无法说。片刻沉默后,他握住水玲珑的双手,置于胸口前,微闭双眼:“我愿意。”

六根清静

  两人缜密商议好了对策。分别时,武尊神牵起水玲珑,禁锢着红蜻蜓的那半块琥珀默契地转移至她的掌心。她的双眸粼粼,仿佛暗夜中璀璨的星子。他凝视着她,悠悠地说:“这一半你留着。如果我们都成功了,这对分离的蜻蜓会团圆的。”淡淡的花香恍若柔波,流淌在暮色里,无声地湮没了他们。
  天光渐明,是该走的时候了。水玲珑穿过天河,不经意间回头,看见武尊神仍站在天河彼岸,裘衣上落满了露水,仿佛一张沾满泪水的脸,她不由得站住了。他也看着她。隔着远远的天河,他们遥遥相对,仿佛隔着现实与梦想的千山万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他们的今生今世,什么只是生涯中的山河岁月,不是不想走到对方身边,一起走完这最后的青春旅程,可是,没有用的。她仿佛听见,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他也仿佛听见,她正在心里,一遍遍地应。就像是驿站交会处两辆擦身而过的马车,用长长的嘶鸣诉说着乍然相遇却又瞬间分离的悲与喜。
  回到龙宫后,水玲珑昏睡了一天。暮色四合时分,她潜出海面,坐在一块礁石上,面对着浩瀚海面,绵延不息的海风将她的黑发拂乱,心情倒渐渐平静下来。她心中已无欲念,只求做好这一世最后一事,或许这就是佛家所云六根清静罢。

七死七生

  几日后,水玲珑得知澹台却邪重新回到龙宫的消息,她前去探望。见澹台却邪腹部伤情尚未痊愈,顿时明白心中的猜测确凿无疑——原来他消失几日,却真是去刺杀武尊神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愠恼,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自己为龙王效力,当然应该遵从主人的指令。”
  水玲珑叹道,流下泪水:“冤冤相报何时了。所幸你此次行刺未果,否则龙宫和天庭的矛盾又将激化一层。这样的矛盾冲突,受伤最重的,说到底,还是万千无辜子民。你可知我父亲已决定水淹大唐?武尊神少年持成,我已和他决定舍身守护人间百姓,而你何时才能迷途知返?”
  澹台却邪看着水玲珑为人间的无辜平民流出泪水,心想,听说龙公主的泪水能使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前尘——可是,她是否愿意为我落下一滴泪水?这,或许只是奢望吧。而以她一介少女之躯,怎可舍身取义?怕只是说的玩笑话而已。
  只是,他不知道,水玲珑心中早已泰然坚定。
  人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
  佛云,小乘初果者,尚须往返天上人间,受七度生死,才能证得阿罗汉果。
  ——而我何必在乎什么“七死七生”,何必介意什么“小乘大乘”,但求今生无憾而已。
  最不希望看见的一幕终究还是来了。
  午时刚过,水玲珑便感觉水下暗潮涌动,虾兵蟹将来来往往,穿梭如流。她知道龙宫已经开始行动了。她连忙潜向海面。果然,她看见海面上风浪大作,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气势汹涌。她刚走上岸,巨浪已拍岸而来,险些将她袭倒。她使出毕生真元,守护在海岸边,以阻止海水肆虐。
  这时,澹台却邪正率领一群虾兵蟹将冲至浪尖,企图掀起又一重波浪。他目睹水玲珑正在聚集毕生真元堵住海浪,顿时呆住了。“停!”他大声喝令手下停止发力。
  等他明白水玲珑是在牺牲自己换取大唐百姓的生命时,他不由悲戚地大喊一声:“不要!”这样惨烈凌厉的叫喊,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当年他目睹自己的父母被虎鲨活活吞噬时才有过。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了。当又一波潮水拍岸而来,水玲珑毕生的真元已然全部耗尽。就在天地变色的瞬间,他看见水玲珑的肉身缓缓升腾于空中,头上的迎春花花冠被潮水搅散,无数黄色花瓣散落于水中。
  而在肉身脱壳而出的瞬间,水玲珑动用全身力量使出最后一丝真元,封住了这一波海浪,可她再也无法抓住那已相伴十六载的珊瑚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下半空。这时,口袋中的那半块琥珀也划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在肉身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了澹台却邪悲绝至极的表情,她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水——为他,也为他。所有来不及说的话,所有未了的心事,都被凝聚在这两滴泪水里。一滴泪水落在那块琥珀上,一滴则落在了碧青珊瑚笛上。那滴眼泪渗入琥珀,成为一个小小的气泡,落在了岸边礁岩的罅隙里;而珊瑚笛却被退潮无情卷入了大海深处……
  终于,海面停止了涌动,平复如镜。南海龙王发现了海水中四处浮游的迎春花瓣,心生不详预感,他冲出水面,看见海面上形容枯槁、呆若木鸡的澹台却邪,他着急地上前询问爱女水玲珑出了什么事。澹台却邪如梦方醒,将刚才所见如实叙述。南海龙王瞬间只感自己被风吹成了一具空壳,短短一月内,他先是失去爱子,现在又失去了唯一一个女儿,他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啸:“这是为什么?!”
  而海天无言,只有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星星点点的迎春花瓣,在提醒三界刚才发生的一切。

八荒之外

  都说珊瑚的生成,是千万年沧海桑田的记忆,那么这支流落水域的珊瑚笛,记载的,应该是水玲珑心中不舍的心结吧。它活在大海的温存里,仿佛是活在爱的记忆里,对于它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而那块落入礁岩罅隙里的琥珀,似乎不幸得多,又似乎幸运得多。不幸的是,可能千百万年,都没有人能发现它,那只红色蜻蜓也许永远都无法和那只绿色蜻蜓重逢;而幸运的是,那滴在琥珀上的一滴眼泪,渗入琥珀后,化为一个小小的气泡,那气泡里,凝聚着水玲珑心中所有来不及说的话和所有未了的心事。
  在独踞海边的日子里,这枚气泡几乎见过海的所有面目,苍凉动人的,冷酷严峻的,荒沙白浪的,却不止一次地想起,他和她之间曾许下的诺言。这个信念使她得以能够安安静静地栖息在琥珀里,她在等待,等着将心中凝聚的话语和心事说给他听。

九九归一

  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晨,这枚气泡被匆匆的脚步声惊醒。她看见一位云游画师在海岸礁岩的罅隙里拾起了琥珀。这个奇怪的画师,面覆着风霜的颜色,目光安详温和,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她问他:“我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发现我了。你能帮我一件事情吗?”
  画师答道:“我早已知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情。放心,没问题的,我一定会帮你做到。”
  气泡奇怪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呢?”
  画师笑了笑:“因为我刚刚从大唐南的一棵水杉边回来。”
  她也笑了:“原来他变成一棵水杉了啊。”她顿了顿,略显沮丧地说:“可我只是一个气泡了。”
  画师缓缓道:“我可以帮你变到你想变的样子,前提是,你再也无法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气泡想了想:“其实,我心里的话,即使不说出来,他也是知道的。我曾看见一个去西天取经的大唐僧侣,在取到真经后,在海边想起自己一生的历练,失声痛哭。所谓万物归圆,九九归一,而我们穷其一生,或许不过是为了一盏水——一盏在危困窘迫之境,心爱的人为你递上的一生之水吧。”
  话音刚落,气泡释然地笑了笑,缓缓从琥珀中蒸发而起,渐渐挥释、升腾、消遁,瞬间天地之间,幻化出无数铭黄色的迎春花花瓣。
  那些花瓣汇聚成流,尾随云游画师前往大唐东而去。在郁郁葱葱的大唐东山脉中,一棵高大伟岸的水杉正静静伫立于天地之间。纷繁花瓣顿时随风散落,如同她面带微笑,朝  他飞去;阳光、和风、群鸟,在她面颊边,一掠而过。
  云游画师将那块尘封着红色蜻蜓的琥珀埋在水杉的根旁边,和属于武尊神的那一块尘封着绿色蜻蜓的琥珀埋在一起。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晨风正再次吹起,朝阳正跃出海岸线,几乎是瞬间,无数迎春花瓣,象细雨一样,从空中挥洒下来,落在水杉的树叶上,落在水杉的枝桠间,落在水杉的根系边。
  他看着这对拯救了自己救命恩人魂魄的仙灵终于完成了生命中最初和最后的相拥,心中涌动起淡淡的幸福与惆怅——隔在她和他之间的,何止是树脂,还有无法逾越的、千百万年的漫漫年华,而生命中最初的悸动和际遇,最终不过象漫天舞蹈的花瓣,在岁月的呼吸中缓缓翻卷、款摆、零落,零落成再也无法把握的,十几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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