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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底烟霞] 长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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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0-9-14 14:38: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她是他二十几年回忆中唯一的温柔。她的名字叫意婕。



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只有5岁,穿着短裙,浑圆粉藕似的手臂上,套着一只鲜红的、晶莹的玛瑙镯子,乌黑柔软的发丝束在头顶,系着一条天蓝色的发带。微风吹过,裙上的荷叶边飘飘的,灿亮的发带飘飘的。她的小手握在她母亲手中,她母亲正和他母亲说话:“你们能搬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咪咪最可怜,连个玩伴也没有!咪咪!去!跟小哥哥玩!”



意婕被她母亲推到他身边,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哲生!”他母亲拍着他的背脊,“你弹钢琴给咪咪听。”



两个小孩儿坐上钢琴椅,哲生有板有眼地弹完《河畔明月》、《平安夜》,双手平放在琴键上,转头看她:“好不好听?”意婕用力点头。她很快地与他熟悉起来,他牵着她的手上学、放学。假日里,他带她爬山、上树、捉蝌蚪。



“你不要叫我咪咪嘛!”她常有些小小的抗议,“好像小猫咪的名字一样!”



他后来一直都叫她“意婕”。她说的话,他全放在心上,他宠她、纵容她,原先有些孤僻的性格,也为了适应她,渐渐改变了。



有一回,他也对她生了一次气,只因为她对人说哲生是她哥哥。“叫你不要再叫我哥哥了——”他第一次对她吼叫。她一惊愕,“扑通”一声滑进泥塘。



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哲生用力抓住她,然而她的半截身子陷进了泥塘,他抓住她的手,却抓不住她继续下陷的身子,她愈喊叫挣动,陷得愈快。



“不要怕!”他的声音凄厉,“我拉你出来——”



“我好怕!有人拉住我的脚啦!”意婕微弱而费力地嚷叫。他拉不动她,也无法向人求援,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她就会被整个泥塘吞没了。



他恐惧她将离开他,愤怒有人将她抢走——他只有拼命,拼命地拉着他的意婕……她的身子活动了,他渐渐拖出她了。她瘫软地坐在草地上,浑身都是污泥,她低头从足踝上解下一段水草,对他说:“这个……拉我的脚……”说着,眼圈一红,掉下泪来,由哽咽变为号啕,他也跟着哭泣。



他带着她找到一个水龙头,冲去身上的污泥,两人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晒晒湿衣服。他们只是坐着,没有说话,像在刚才的一瞬间成长了许多,不只是两个6岁和9岁的小孩了。



从此,她再不叫他“哥哥”了。



2



上了中学,他们仍是形影相随。他高一,她初一,放学之后,在一起做功课。他的母亲最擅长烘焙小点心,他们边吃边谈,直到她母亲在隔壁唤她回家吃晚饭。



他一直没有放弃钢琴,并且自己练习谱曲,把他们共同喜爱的诗词谱成曲。初三那年,她抄了一首李白的诗,送给他,那是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



他拿着那首诗,心头一阵酸涩,一阵激动,她那年正是14岁啊。天!多好的一首诗。他在当天夜里谱成了曲,重新抄写一遍,投进她家信箱。那天晚上,事情爆发了。



意婕被她母亲拖着冲进他家,她母亲朝他母亲咆哮起来:“你们家的人太厉害了!你先生是主任面前的红人,凭什么欺负我们,要调我们到那么远的鬼地方去?”



“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们要调走,我们也难过……”他母亲低声分辩。



“少来这一套!冯太太,我们哪里得罪你们?逼得你们借刀杀人——”



“这是什么话?”他母亲转向他,“哲生!带咪咪到你房里去……”



“干什么?”她母亲一下子暴跳起来,“原来是你这个做娘的教唆你儿子勾引我女儿啊!”她母亲扬起手中的纸张,“你看看!这算什么?”



他母亲接过那张纸,望向他:“哲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只要说出事实,他没有“勾引”她,这是她送给他的……他的眼光转向意婕,但,她总不看他,总不抬头,窄小的肩膀抽搐着,那份无助的凄楚,令他想起陷在泥塘中的她,挣扎而不断沉落……



“是我。”他冷静而笃定地承认。意婕终于抬头看他了,她眼眶蓄泪,对他摇头。



他说:“我喜欢这首诗,以为她也会喜欢,所以,就送给她了!我们并没有别的意思,为什么……”



“够了!”他母亲阻止他说下去,“明年就要考大学的人,哪里还有这个闲工夫?真是不像话!”



她母亲撇嘴笑了笑,酸溜溜地说:“反正我们就要搬走了!我的咪咪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女孩,我可不希望哲生再来找她,万一……”



“你放心!不会有万一,我的儿子我知道——”



他凄惶地注视她,她也正盯着他,默默地,像在点头,又像摇头,咬紧了下唇。



她或许是放弃了,上学或放学,总要找个同学做伴。他却绝不肯放弃。那天放学,她终于一个人了,他一直跟在她后面,低声呼唤:“意婕。”



她拔足而奔,他跑得更快,一下子拦住她。她停下来,微喘地瞅着他。他们对望了一阵,她把眼光调开,望向天空。他下意识地随她仰望天空,秋天的蓝空中,澄净得一片云也没有。当他收回目光,才发现她哭了。



“不要哭……”他心慌慌的,鼻头也酸起来,“我知道你妈妈不准你理我!可是我们没做错事啊!为什么要让他们的事影响我们呢?”



她不说话,好容易抬起头,唇边似有了隐隐的笑意。他松了一口气,微笑地问她:“我们恢复邦交了?”



她点点头,他忍不住想欢呼,向上一跃,说:“你先回去吧!免得让你妈看见……”她悄悄一颤,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他,他站在原地,向她说:“明天见!”她勉强现出微笑,困难地说:“再见。”一转身,她掩面哭泣着跑远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悲伤?



第二天放学之后,走过她家,一阵风过,吹开了大门,他奔跑过去,穿过她家小小的庭院,站在一片空旷的客厅中,她搬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



3



他如愿考上音乐系,离家去过住校生活。大学以前的生活逐渐淡去,像云烟。然而,总有一丝薄云,柔柔地、软软地、淡淡地缠绕在心头……



刚升上大四那年秋天,他父亲不经意地告诉他们,她的父亲肝癌过世了。



那天,他悄悄找到公祭的灵堂,站在灵堂外面,望着披麻戴孝委顿灵前的意婕,他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的久远。



人们扶起意婕,将灵位和一些其他的东西交给她捧着,她几乎站不住,却勉强地迈着步子,低垂着头,向外走来了。他紧张得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盯着她走向他。神奇地,她突然抬起头,望向他——瞬间,这张面孔,所有的记忆,全部鲜活起来。她瘦了,圆脸成了尖脸,眼睛更大了,盛满哀伤与沉静。他张大嘴,几乎就要喊出她的名字,但,她似乎是视而不见地收回视线,再度垂下头。他不能置信地望着她被人拥簇而去的背影。怎么可能?她不认得他了?他变了吗?强烈的不甘包围住他,在浓浓的秋天里,他渐渐明白了,这是一份怎样的情感。



29岁,他从欧洲回国,带着创新的中国音乐,他将诗词合乐,在乐坛上掀起震撼。



那阵,他住在淡水。一天,不由自主地逛进一家唱片行,音响声很大,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着他,正向站在高处的老板喊叫:“我昨天还看见的!冯哲生的‘梦回古中国’专辑……”



她说着抬手指向唱片柜,一只鲜红晶莹的玛瑙手镯闪在他眼前,他猛地一窒——不会是她!怎么可能!那女子缓缓地转过身,他们面对面地凝望。她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在脸上,而他,拼命稳住自己的呼吸心跳,久久地。才从喉头深处流泻出那声呼唤:“意婕。”



“怎么可能?”她的神情始终像在梦幻中。当他们走在石板道上,海风掀翻她的裙摆和宽袖,恣意地将长发散在她面颊上。



“……常在收音机里听见播你作的曲子,实在很好听呢!”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他,好像他根本不在她身边似的。他不禁揣想,她或许常是这样对他说话,只是,他一直没能听见。



“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两张唱片。”



“不用了!”她急切地,“不用!我自己可以买……”



他们在海边坐下,他问:“什么时候搬到淡水来的?”



“那年,我爸爸过世,妈就带我到淡水来了。这儿是她的娘家。”



“哦。你在哪儿念的大学?”



“大学?”这两个字像蝎子,突然蜇疼了她,“大学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念的!我当年也想!想得都快要疯了,可是……”她凄怆地摇头,“算了!我没有这个命!”



“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一下子问出口。



她睁大了眼睛看他,眼中渐渐浮起温馨的光彩。



“那年,伯父公祭,我去了……”他娓娓地诉说,“我一直守在外面,可是你……都没看见我!”



她突地仰头望天,有些颤声:“我看见你了。可是,我不敢相信,我以为……是幻觉。我那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跟爸爸一起死了,我以为,人死以前,都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她停住,用手掌捂住脸。



她的玛瑙镯子,又露出来,她幼年时戴的,现在竟然还戴着,可见手臂有多细瘦,不仅是手臂,她全身都纤瘦。他的心,凄凄恻恻作痛:“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么瘦……”



她一凛,脸上的感动和迷惘迅速退去,她挺直背脊说:“要结婚的人,没有不瘦的。”



他茫然地问:“谁结婚?”



“我啊!”她紧张地握住裙摆:



“你……”他傻傻地笑起来,“你要结婚?”



“你呢?”她问,“应该有很好的对象了吧?”



“我不行!”他笑得疲惫,“我流浪惯了,根本定不下来——”



她咬住下唇,默默地看着他,像在点头,又像摇头。



“我明天晚上结婚,所以今天才能有自己的时间出来逛逛。”她对他说。他无法接腔,她在结婚前一天,逛进唱片行,买他的唱片。而他偏也走进那家唱片行,在同样的时刻里……世上许多事,原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明天晚上,你能来吗?”她问。眼中有些闪烁的东西,分不清是期盼,还是担忧。曾经,她是颗星子,浑身都发亮,如今,她是个娇弱的淡水新娘,夕阳为她镀上一层层柔和的金黄。她在他眼中是熟悉的,又遥远而模糊,荡荡漾漾……她见他不回答,自顾自地笑起来:“其实,两人结婚,也没什么好看。你现在是名人,一定抽不出时间……”



“真的,太不巧了……”他说,“我今天晚上就回台北了。”这是两秒钟前做的决定。



“那……好吧!”她站起身,长发和裙摆又在风中狂舞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他的眼光掠过她,投注在海面上,轻轻笑起来:“在这儿遇到你,是最大的收获!真的。”



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朋友。握手告别,然后,各奔前程。



他到淡水来,本就是有些许期待的。孤独地背起行囊,当天夜里走向淡水车站的时候,他仿佛寻到答案了——长干行,无论怎样绮丽动人,毕竟只是古老湮没了的故事。只能合乐……



(叶紫风摘自《海水正蓝》,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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