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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大话3十八主角背景故事 [打印本页]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35
标题: 大话3十八主角背景故事
红蔷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


  她的每一天,从黄昏开始。
  天光将暮未暮,寻常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霜,容颜渐次幽艳,她用细丽眉笔描一抹入鬓秀眉。每次,总不忘在发髻左侧细细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蔷薇。
  门外,长安街头行人如织,烛光晕染。牡丹坊窗外的一排灯笼也渐次亮了起来:“绿衣”、“飘飘”、“葬花”、“沁儿”……,其实名字又有什么差别呢,无非处处笙歌,美女香车。而属于她的那一盏,叫“红蔷”。
  总在灯火最盛时分,红蔷浅笑晏晏地下楼,发侧的蔷薇花瓣轻曳,及地红裙无尽拂摆。每一夜,过往的酒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结局,红蔷翻阅过太多寂寥的人世。
  初遇易水寒,红蔷还以为只是个寻常夜晚。
  那天晚上,几个常来的波斯熟客恃着熟,又恃了半醉,一定要拉着红蔷喝交杯酒。红蔷一边握着小铜剪修桌上蔷薇,一边软语调笑,从容化解。那些人愈发焦躁,生拉硬拽,扯得红蔷踉踉跄跄,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了。
  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红蔷疑惑地转身,迷离灯影里遇上一双深邃眼睛。四周脂香粉浓、情话暧昧,那少年剑客的双眼却澄澈清明,定定注视着她。不知怎地,红蔷手底一偏,“咔嚓”一声,整朵蔷薇齐枝剪下。
  还在波斯人怔忪之际,那少年剑客已挺身冲了过来,一把将她牵到自己背后。
  这时,有波斯客人手举酒坛从暗处跳出来。红蔷还不及阻拦,那酒坛已在少年剑客头顶砸下。
  那少年晕厥后,红蔷将他平置于自己的闺房内。
  其实于她而言,与波斯客人不过是司空见惯、真假参半的拉扯与应酬。但这少年却当了真,并上前施救。
  红蔷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少有的关切备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念忽动。


  这少年的侠义情怀,令红蔷不由得想起自己含恨早逝的哥哥。
  多年前,她还不是舞伎,也不叫红蔷。她姓慕容,是贵族慕容家氏的无忧孩童。而好景不长,因为家族权益纠纷,年幼的她亲眼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慕容家族同门屠害。她被薄戚卖于人贩子,而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国铁勒解救,跟他学得一手漂亮的流星镖。
  几年前,红蔷查出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门操戈的幕后主谋,她锦衣夜行,却行刺失败,自此被慕容家族视为心腹大患。慕容家族耳目众多,无奈之下,她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她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心头之恨。
  少年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那一天,她得知他名叫易水寒,是为豪门效忠的剑客。
  易水寒行事内敛,苏醒后便匆匆告辞,红蔷也不强留。
  他们的故事到此,似已戛然而止。而易水寒深邃关切的双眸,棱角分明的脸庞,却不时浮现于红蔷的脑海中。


  数月后,红蔷到长信坊查看牡丹阁定做的一批木雕的进展状况。在休息厅歇息时,一面奇怪的铜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欲对镜整妆,却发现镜中浮现的是数月前那少年剑客的样子,他圆睁清澈双眸,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前方。她愕然片刻,明白这铜镜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照不见你自己,却能照出你心中日思夜想的人。易水寒怔怔的样子,令红蔷不禁宛尔。
  几天后,红蔷去长信镖局验货,待她走进庭院,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背影转过来——果然是易水寒。他楞了片刻,突然笃定地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蔷薇灌木,一朵蔷薇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劈成两半。
  疾驰而过的剑影吸引住红蔷的目光。两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蔷薇,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易水寒是到长信镖局为主人查验货物的。没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里邂逅。又见到那耿实俊朗的少年,红蔷的眼角眉梢都露出笑意来。
  无心的邂逅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很快便聊到了一起。聊天固然愉快,但那匀整的一分为二的蔷薇是如此罕见怪异,红蔷心中不由得浮起微妙的不祥预感。


  几天后,易水寒再一次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如同剑锋挑破薄纸,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时,易水寒突然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片刻欢愉,心中的豪情却如潮水猛涨,全然忘记了世俗的压力、内心的苟且和生活的琐碎不堪,仿佛昙花的夜香是足以萦绕一世的温柔乡。她强忍笑意反问:“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他怔了一下,眼中似火般的渴念与激情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瞬息变幻被红蔷敏锐地捕捉到了。
  似是安慰,亦是舒缓,她笑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付出与回报,都截然分明,不留半点纠缠。痛快、决然。我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她不曾告诉他,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瞬间,她的眉稍还是跳动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终会成空,也会有瞬间的暖意吧。
  ——只是,她从不会沉溺于这样的奢望罢了。


  再一次见到易水寒,已是数月之后。
  寒夜,万籁俱静,她在梦境中被推醒。她还有些浑噩,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挣扎过来,易水寒已快速将自己的身世和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慕容”二字,红蔷心头一震,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目光灼灼。
  然而积聚多年的家仇岂能轻易从骨子里剥离。“不!”她大声叫道,声线几乎扭曲。
  易水寒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抱紧他,并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推开他,停止啜泣:“你若赢了我,你就属于你自己。你若连我都不敌,还枉谈什么行刺!”
  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呼哨,镖已如流星陨落般突飞而来,直奔易水寒的命门。
  易水寒大吃一惊,仓促间挥剑阻挡。红蔷出招无情,招招致命!红蔷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她心性大乱,远未至行云流水的境界。易水寒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抵在了她素白的颈间。
  “你输了。”易水寒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慕容家族,你就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红蔷的脸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我原本也姓慕容。多年前,慕容家族内部发生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同门屠戮。我被薄戚卖于人贩子,尔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铁勒解救,授以武艺。
  “那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慕容的父亲失败,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他们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我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如今,你却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易水寒心头一凛,竟无法把持住手中的剑。怔忪半晌,他哀声问道:“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复仇?”
  红蔷却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郑重:“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易水寒摇头。
  红蔷亦摇头:“你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不会痴痴地枯等你。”
  其实慕容家族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指望一个剑客力挽狂澜?易水寒跃窗而出,红蔷看着他的背影消逝于夜色之中,从发髻间摘下红蔷薇,心潮暗涌。


  第二天梳洗完毕,红蔷便觉心神不宁。
  在和自己较量了半日后,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他最后一眼。不管发生过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出于朋友的角度,她也该送他一程。不顾牡丹阁老板娘的反对,她召来马车,直奔码头。
  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一群白衣素服的人,正在为一位剑客送行。众人神情凝重,而他身缚长剑,面露坚毅,目光却在人群中梭巡。红蔷同时也看到了慕容,他神情悲戚,似已预感大厦将倾。
  在踏上扁舟前,他仍在四处张望。她知道他在寻找什么。而她不能上前,慕容和一群手下就在他身边,她只能躲在树后,最后看一眼他的容颜。
  目睹载着他的小舟漂向不归路,她又想起昨夜他的话——“如果我行刺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他说如果。他说一定。他说我们。他的想法和他的人生一样凌乱脱节,毫无理性逻辑可言,却诚挚拙朴得几乎令她落下泪来。
  驱车返程,马车陷于江边泥潭之中不得前行。在车夫推车时,红蔷微掀车帘,赫然看见两条被过往车轮压出的沟壑中静静栖息着两条小鱼,脑海中顿时想起庄子所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很多时候,错过身边的风景,再回头时,却已无迹可寻,或许这就是人生吧,爱过恨过的人,都已淡出视线,而我们再回不到从前。能够相濡以沫又如何?那些青葱岁月里的患难与共注定终要退出舞台,或许多年后相遇,也只能黯然一笑。红蔷放下车帘,心想,若他真的到了刺杀失败、逼近死亡的边缘,是否还会在脑海中追忆片刻她的容颜?抑或,在他的来世中,她依然只是他的过客,如同红尘中一朵独自绽放枯萎的蔷薇,身世飘零,随风而舞,任雨打风吹?


  全新的一天,依然从黄昏开始。
  天光将暮未暮,寻常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霜,容颜渐次幽艳,她用细丽眉笔描一抹入鬓秀眉。然后,她要在发髻左侧细细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蔷薇。
  这时绿衣和葬花进门闲聊,红蔷听见两人在一旁吃吃地笑,说是今天酒客都在谈论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那傻子行刺唐王,却早被唐王识破,最终血染皇庭。红蔷正在别蔷薇的手兀地抖了一下,一阵刺痛传来,她看见一滴血缓缓从指尖渗出——那蔷薇花瓣后竟藏暗刺。她冷冷一笑,将血涂抹于蔷薇之上,再从容将花朵细细别好。
  梳妆完毕,她披上红衣,款步下楼。浅笑晏晏间,发侧的蔷薇花瓣招展依旧,及地红裙拂摆无边。每一夜,过往的酒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故事,而她如同走在初识他的夜里。
  楼下的酒客,怔怔望着她,莫不是惊艳痴傻的神情。
  而牡丹阁窗外,印着“红蔷”二字的大红灯笼又在夜色中绽放了。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35
慕容

国碎红残忆山河


  他小时候,经常在梦中遇见一位奇怪的云游画师。
  那画师喊他,慕容,跟我走。他竟懵懂地尾随前行,一直走到河岸边。
  愿意跟我过去吗?画师自己先上了渡船,然后问他。
  他举目远眺,彼岸繁花似锦。他点了点头。
  画师又问他: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吗?
  少年的心,总在踏上渡船的那一瞬间,恍然警醒。
  我要回家。他想了想,转身往回跑,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父皇答应要给我最厉害的蟋蟀。
  他总是在这时醒来,宫娥及时端上消暑的莲子银耳汤。汤匙含在嘴里,心中却溢满莫名的怅惘。彼岸未知的风景在魅惑着他。他真的很想过去看看。
  那时他大概只有六岁,是君主最年幼的孩子。他不象第一个哥哥那么愚笨混沌,也不象第二个哥哥那么佻薄浮华。他从小就有安稳隐忍的品性,帝君视他为掌上明珠。


  长大一些后,他不再做这个奇怪的梦了。梦中的云游画师也被他渐渐遗忘。父王为他请了全国最好的老师,他脑海中唯一的专注,是不负父辈之托。
  他暗暗露出喜欢较量的一面。凡听说哪里有奇崛的诗词,必不遗余力找来拜读;听说哪里有惊世之画,他必收集珍藏。
  有一天,一个侍从告诉他,都城里出了一位名叫“潇湘”的才女,天赋才情闻名遐迩,诗词水墨令人叹服。
  而他只是笑笑。古往今来,多少传闻言不属实。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看见流传民间的一幅《空谷幽竹》,当即惊艳叹服。
  潇湘。画卷落款处的两个字被他深深镌在了脑海里。


  他从小就听说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热闹非常。十六岁那年的谷雨时节,他装扮成普通富家子弟,偷偷溜出禁闭幽深的皇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是四月,天气晴好,空气中荡漾着牡丹的清香,云朵拖着影子在人群中悠然滑过。绵延繁花几乎令他沉醉。在群花深处,他好奇地看见一位清瘦女子,她娴静的背影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光晕,她拾起一朵落花,沉思片刻后,又将落花包入丝帕中。
  就在她转身之时,他看见了她明澈的双眸。那双瞳里写满纯真与善良。她的皮肤是凝脂一样的象牙白,重重繁花将她的双颊映得绯红。人群喧嚣,她静默地立于其间,犹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一样摄目。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牵着丫鬟的手,飘然离去。


  青春的觉醒,是瞬间的事情——不过是片刻的目光交接,却有如清晨丛林里的一滴露珠,机缘巧合地落在他掌心,温润的感觉顺着掌纹蔓延至心底,终是抹不去了。
  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他婉拒了四周所有旁敲侧击的婚事——仅仅为了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本是生命中昂然拔节、汁液饱满的季节,却心甘情愿为一个人,苦守下去。
  第二年的谷雨时节,他本想再次前往花会,却因要陪父皇款待国外使臣,无法前往。等他赶到牡丹园中时,花事已经过去,满树的牡丹花瓣在风中簌簌下落,交织成红色的雨,他接住飘到自己面颊上的一片花瓣,觉得心都碎了。


  十八岁那年的谷雨时分,他再次微服来到牡丹花会,试图寻找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
  而春雨无常,路人纷纷散开。他在寻找避雨处的时候,无意捡到一方丝帕,里面包着一朵枯萎的牡丹。
  仿佛有一粒火种,瞬间将他的记忆点燃。他相信这就是那位女子的。令他惊喜的是,丝帕上绣着“潇湘”二字——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才女潇湘,莫非她就是那幅《空谷幽竹》的作画者?一时间,他心头惊喜交加。
  匆匆跑到一棵树下,抖落一身雨水,抬头时却看见一双熟悉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树下的俯首拾花,远处的微笑凝望,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当年的温煦阳光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
  天色正渐渐黯淡下来。牡丹的芬芳在四周萦绕,他浮在往事里溯洄。静默,只是静默——而眼神在交错,心灵在互语,纵然一切是不完整,断续的,他们却可以从容地在每一个断口接上,就象两个熟稔的棋手,对弈的一招一式早已了然于胸,只需行云流水般地拆解。
  “我记得你。你就是两年前那个捡拾落花的女子。”他轻轻说。“我找你找了两年。”
  那女子和他对视而笑。然而很快,她脸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讶——她看见他手中攥着一方丝帕。
  他顿悟道:“这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丝帕上刻有‘潇湘’二字。丝帕里面还包着一朵牡丹。如果我没猜错,小姐您,就应该是这位‘潇湘’姑娘吧?”
  她微笑着点点头。
  雨越下越大,他看见她额前的湿发,他多么想用丝帕为她拭干,可是他无法上前。他只能尽力向后靠,努力不让雨水淋湿她,而他的后背,已渐渐湿透。
  丫鬟焦急呼唤的声音已经传来。
  来不及了。他鼓足毕生的勇气对她说:“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而她只是静默转身,走进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为他留下一抹神秘的背影。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他回到宫中的时候,依然心潮起伏难平。
  可他没有想到,他日,竟没有他日。
  就在当夜,邻国突然大举进攻。一夜之间,国运飘摇如系浮舟。国家命运多孱之时,他身为君王最器重的孩子,岂能醉心儿女情长?
  自古难逢两全境,不负江山不负情。
  他遵循父愿,开始参与国政。江山疆域,金戈铁马,齐齐涌进心头。却惟有那位女子,放不下,忘不了。


  这一年的一天,他和两位兄长出门巡游。一路上烟尘四起。突然队伍停滞,道路被阻。他下车询问,原来是一位少年不服这张扬架势,与巡游兵打斗起来。最后被朝中高手捕获,五花大绑送上前来。
  他自觉无理,喝令众人退下,亲自为这位侠客松绑。
  他欣赏这位少年的执著和一身胆识,于是捐弃前嫌,将他纳入门下。少年侠客亦对他的仁厚真诚心悦诚服。他和这位少年剑客成为莫逆挚友。
  这位少年剑客的名字叫易水寒。


  那些年,国势飘摇,兵队溃不成军,敌国得以长驱直入。他恨父辈的平庸无能,不能赐予这江山子民一个安稳的现世。
  他的两位兄长先后被废庶。危难之时,他的命运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终于,他被父皇册立为太子,辅佐日渐衰老的父亲管理国事。
  他已预感到狂澜难挽,于是劝说所有居民远离故土,逃亡异乡。
  忙忙碌碌,心力憔悴。他,似乎已将她遗忘。
  所谓缘分,是不需要太过奢华的布景的——生死相托是缘,萍水相逢是缘,相忘于江湖又何尝不是?
  其实,这样也好。真的,这样也好。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敌军距离都城仅在咫尺。此时,易水寒主动提出刺杀敌国的帝君。他想了想,这或许是改变整个国家命运的唯一机会。
  他亲自送易水寒启程。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目睹载着挚友的小舟漂向不归路,他不禁泪水潸然。而就在此刻,他在一条顺江而下的扁舟上,看见了她。她已不再年轻皎洁,但依然端庄秀丽。
  往事象一支飞矢瞬间击中了他。——“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他没想到那个女子原来一直都潜伏在自己的血液里,一起潜伏着的,还有一场永远无法赶赴的相约。那场葱茏岁月里的青涩相思,挟裹着隐隐的伤,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沉缓而怅然地在他脑海中斑驳开来。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他开始朝她挥手,她也不自觉地回应着,可是他无法发出声音,因为千言万语早已翻滚升腾,堵住他的咽喉。
  他俩仅隔着一江之水,却如同隔着无法跨越的山河岁月。扁舟渐行渐远,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他不禁轻阖双眼,双臂迎风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此生中唯一一次拥抱她。
  一天之中,自己最爱的人,自己最好的朋友,双双离开自己。双重的失去,像两把寒冷的匕首,穿梭在他的身体里。


  不久,消息传来,易水寒行刺失败,血染皇庭。
  至此,他知道大势已去。
  刺杀事件促使敌国加大了进攻力度。两年后,举国阵线全线败退。都城即将沦陷。
  所有皇族被告知,务必尽快逃离国都。
  逃离前的一天晚上,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他沉沉进入梦乡。让他惊讶的是,他又梦见了自己孩童时期经常梦见的那个云游画师。他已有二十多年没有梦见这位相貌古怪的画师了。
  那画师喊他,慕容,跟我走。他竟像孩童一样,懵懂地尾随前行,一直走到河岸边。
  愿意跟我过去吗?画师自己先上了渡船,然后问他。
  他举目远眺,彼岸繁花似锦。他点了点头。
  画师又问他: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已经决定了。这三十年,我活得太累太累。不过在我过去之后,您能不能帮我传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取出袖管里的丝帕,说:如果我死了,我的鲜血会灌溉这朵干花,它会重新绽放,鲜活如初。那时,请你把这方丝帕和这朵花一起交给一位叫潇湘的女子。
  画师问他:如果给你一个生命的轮回,你是否会放弃这广袤江山和万千子民,去选择这位女子?
  他想了想,摇头说:我不会。如果生命中真的会有轮回,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根本没有余地做出别的选择。只是,在生命的下一个轮回里,我不会再象十四年前的谷雨时节那样偷跑出宫,这样她就不会无望地等我十二年。
  好吧,画师叹口气,我答应你把东西带到。上船吧。
  江风拂面,白衣翻飞。在踏上彼岸的那一刻,他猛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中充满从未有过的安然。他决定不走了,他也不再害怕。这座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也一定要逝于斯。他要独守这座空城,直至最后一刻。

十一
  是暮夏的傍晚,风声猎猎,旌旗残败,天边的夕阳像一滴嫣红的血,缓慢而决然地坠落。
  他站在内殿高高的积翠台上。天色苍茫辽阔。这里曾经是他和父皇远眺国疆指点江山的地方。而此刻,呐喊和哀嚎被火光卷起直冲云霄,浓烟像巨龙将王城吞噬。
  他想,有一支箭,会刺中我的心口,我的鲜血会浸润那朵枯萎的牡丹,花瓣在鲜血的润泽下,缓缓舒展、饱满、复苏,从此它将永远绽放在他和她的记忆里,永不衰败。然后,一切都该结束了。
  黑压压的敌军冲到了积翠台前,飞矢已如蝗而至。他以树的姿态屹立着,面朝天空,轻轻阖上双眼,细密的睫毛在橘红色的夕阳中轻微颤动。他的双臂迎风缓缓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
  而所有的浮华繁盛,所有的山河岁月,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都在他缓缓倒下的背影里,轰然坍塌。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36
天山雪

   [三月初七。惊蛰。复仇之旅。]

  接过那柄孔雀长翎刀的时候,天山雪无意触到了母亲冰凉的手指。她看见刀面上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母亲告诉她,当年五个杀夫仇人的血和泪能使这朵雪莲在刀身上绽放。
  那一天,天山雪刚满十八岁。这个自小在天山脚下长大的女孩,手握孔雀长翎刀,黑纱蒙面,被命运之手决绝地一推,就此踏上了复仇之旅。
  晚风呼啸着驰骋在广袤的原野上,闪电像利刃撕裂天边的乌云,天山铁一般的脊梁像沉睡的巨人伏在荒原尽头。
  走上大道后,天山雪不由回头一望。她看见自己和母亲隐居的房屋呈现出夕阳般的颜色。红色的火焰贴着茅屋在晚风中猎猎起舞。她听到了茅屋破碎时分裂的响声,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溅的火星。在初春的惊雷声中,那堆火焰轰然倒塌,像水一样在地上洋溢开去。
  天山雪丝毫未动容,她只是冷冷地转身,沿着大道继续往前走。道路在她脚下,面无表情地向前延伸开去。母亲自焚而死的用意,她深深领悟到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世上已无她的栖身之处。父辈恩怨的具体细节,她无从知晓,而这些已不再重要。她心中仅存一个明确的信念:复仇。

  [四月初六。清明。汗血宝马。]

  时光如掌心中的流沙,攥得越紧,滑落得越快。之后的一年,从西域到长安,一路上,快意恩愁,天山雪成功终结了四个仇人的生命。
  而面蒙黑纱﹑行踪不定﹑出手似电的她,渐渐成为江湖中争相传诵的传奇。
  及至这一年的四月初六,清明之日,天山雪来到了大唐西阳关[1]。
  她在寻找一个叫公孙三娘的女人。此人早已隐退江湖多年。据说,她在驰骋武林多年后,晚年时心生忏悔,自废毕生武学,隐居于大漠深处。
  而想进入这无垠沙漠,没有好的坐骑和好的向导是万万不行的。
  天山雪走进闻名遐迩的玉螭坊,她告诉坊主,自己想挑选一匹好马直穿沙漠。
  坊主姓韩名干,是一青年俊秀男子。他见天山雪选中了一匹精壮纯血公马,连称不妥。
  天山雪问他为何。他娓娓解释道:“纯血马虽速度惊人,却过于娇贵,且此马正值壮年,自控力和持久力都未到火候。如果你要过沙漠,这马是万万不合适的。”
  天山雪冷冷瞅他一眼,眉毛一挑:“那有劳你给我推荐一匹好马。”
  韩干读出了她眼神中的挑衅。到底是年轻气盛,他将她引进自己的后院。天山雪看见一匹棕色骏马静静伫立在庭院的草垛旁,眼神安静温顺,身体却雄厚矫健。韩干得意地说:“这是玉螭坊最宝贵的一匹马,我从未给外人看过,你是第一个。这汗血宝马是世上最神秘的马种,持久力和耐力都相当惊人,骑它过沙漠是再好不过了。”
  天山雪自幼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对凡世生活的规则毫不谙熟。她看中这匹马,便决意要买。
  韩干哭笑不得,这汗血宝马乃世间罕品,他一手将它养大,感情深厚,自己不过逞一时之快,有意在她面前显耀一番,岂可说卖就卖。
  天山雪见韩干不肯,便说:“既然这马你不舍得卖,不如暂借我一用,同时有劳你带路,和我同进沙漠,待我完成手头之事,将马还给你便是。”
  这蒙面女子,真是不可理喻。韩干疑惑地瞥她一眼。
  天山雪见他不语,继续道:“我并不想连累你。只要你带我进沙漠,找到一个叫公孙三娘的女人,我自然让你安然回来做你的坊主。”
  韩干神色突变,一字一顿道:“我绝对不会跟你去的!”
  天山雪何时尝过被拒绝的滋味?她见韩干骨骼清奇,谈吐不俗,且熟悉沙漠地情,心里早已决定掳他一起走。她冷冷嗤笑一声:“只怕由不得你了。”
  话音刚落,她便上前一把抓起他,抛于马背上,自己随后也跃然而上。韩干乃一介书生,天山雪的力气和举动惊得他说不出话来。

  [四月十九日。谷雨。骤雨初至。]

  天山雪快马扬鞭,十余日后,两人已到沙漠边缘。当晚,他们就在沙漠外的胡杨林中歇息。
  半夜,韩干蹑手蹑脚地起身,试图解开缰绳骑马逃跑。天山雪何等机警,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他,也不言语,任其叫骂和反抗,径直将他绑在一棵胡杨树下。
  韩干在一旁挣扎叫骂,天山雪却兀自安然睡下,似乎周遭寂静无声。
  他徒劳挣扎良久,终于累了,靠着树干沉沉睡去。
  清晨,暴雨骤至。他被雨声惊醒。却见自己头顶枝叶盘错,滴雨不漏,显然是她采摘而来,置于他头上的枝桠间。而她正倚在另一棵树下歇息。初晨光线寥落,他依稀看见面纱后她皎洁的面庞。
  他内心有暖流涌动:这人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坏。

  [五月初七。立夏。宝马之死。]

  他们终于进入了沙漠的腹地。沿途越来越荒凉,视野里除了天空中偶尔路过的鹰,便是无尽的黄沙。
  五月初五。立夏之日。骄阳似火。风是可怕的,因那是缓缓推动的热浪,所到之处,可以听见空气里“哔剥哔剥”的声音。
  饥渴交迫的他们,仍在沙漠里艰难前行。天山雪有不祥的预感:或许这翩翩书生带错了路?但她又不能发作,一则他跟她进沙漠已属不易,再则她本是寡言之人。
  就在两人的步伐变得踉踉跄跄的时候,他们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集市,人群攘动,小摊前摆满热气腾腾的食物和新鲜瓜果。
  他们眼前一亮,纵马狂奔。
  而那集市始终遥不可及,直至变得越来越飘渺,最终完全消失。
  他们顿悟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沮丧地从马座上齐齐跌落下来。
  进入正午,烈日当头,他们的身体状况越来糟糕。韩干眼前金星闪现,眼皮不自觉地贴在一起。而天山雪的承受力也到了极限。
  就在韩干昏昏噩噩,几乎要永远睡去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天山雪的大喝:下马!
  他激灵得一哆嗦,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他努力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天山雪的刀已如闪电刺进了汗血宝马体内。
  那马仰天嘶鸣一声,却也不跑,只是缓缓弯倒前肢,跪拜下来。
  他的眼泪奔涌而出。这马是他一手带大的,感情甚笃,如今却死在这个女人手上。
  而她接下来的举止更是令他瞠目——她开始生吃马肉,饮马血。
  那马不鸣叫,亦不挣扎,任利刀在自己体内穿梭。只是眼角渐渐流出泪水,眼皮渐渐合拢。
  半晌,她吃饱喝足,转过头来,斜望他一眼:“还不过来吃?”嘴唇净是嫣红。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简直出离地愤怒了,他开始怀疑面前这个女人还是不是人。
  “你不吃,就只有死在这沙漠里了。”她冷冷道。“这马心里是愿意我们这样做的。”
  他知道她所说的句句属实,也知道这马之所以到死都不挣扎,就是已经决定了牺牲自己来拯救主人。
  他硬着头皮吃下第一口马肉,强烈的血腥味,他差点没呕出来。他吃得自己眼泪汪汪的。
  他们的体力终于恢复了一些,一前一后,继续行走在荒漠中。
  “如果明天我们还走不出这沙漠该怎么办?”他问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了。”
  “我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她的表情依然冷漠,语气依旧冰冷。
  四周热浪袭来,他却哆嗦了一下。这个女人性格酷烈率真,说出就一定做得到。

  [五月二十日。小满。流沙之印。]

  他们的运气来了。第二天,就在两人已快彻底崩溃之际,他们发现了一小片绿洲。这一次,绝非海市蜃楼。
  但这样的补充显然是有限的。当他们再一次在荒漠中迷途的时候,不得不再次直面死亡的锋刃。
  五月二十日。小满。这天傍晚,在翻过一座沙丘时,天山雪突然感觉脚下一松,然后整个身子,不可遏止地往下沉陷。她越努力往上挣扎,身体却下沉得越快。她知道自己已经陷进了流沙。那种无法自救、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落的感觉,深深印在了她脑海里。
  哈哈。韩干却笑了起来。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以为她会放下一路的矜持,大呼救命。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女子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的斜阳,久久地,双眸汪出两泓泪水。
  “你怎么不让我救你呢?”他好奇地望着她。
  “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不要欠任何人的情,那是世间最难偿还的债。”
  “如果我一定要救你呢?”
  “随便你。你不救,我也不会怪你;你若救我,我日后自会还你这情。”
  韩干笑了笑:“我倒有个办法,谁也不欠谁的。”话音刚落,他便用一枝枯木揭开了她的面纱,虽是惊鸿一瞥,却惊为天人。
  “我救了你一命,但我看了你的样子。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他把马鞭丢给她,用力向后拉,硬生生将她从流沙里拽了出来。
  她背对着他,席地而坐。吐掉嘴中的浮沙,她突然说:“我欠你一条命。”声音依然是漠漠的,语气却有些轻柔,仿佛话一出口,便被狂风吹落于这漫漫黄沙之中。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汉人?”
  “我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汉人。”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就因为这个,他们为江湖所不容,我要找的公孙三娘,就是我的第五个杀父仇人。完成这件事,我的心里,也就没什么牵绊了。”
  在沙漠里踯躅十余天后,他们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只是天山雪没有想到,最先倒下的会是自己。沙面上热气腾腾,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无法站起。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被他背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穿行在荒漠中。
  男女岂可有肌肤之亲?她想叫,可是内心中一直努力支撑着的坚强,瞬间被一种温柔的东西击溃、消融。她浑身无力,突然觉得被一个男人这样背着也挺好的。
  这时,她感到身下的人,和她一样,也倒下了。
  她重重地摔了下来。阳光象金属一样切割着她的肌肤。她想,就这样让我睡去吧,实在是太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个奇怪的画师向她走来。
  她问画师:我们现在走的路对吗?可以到达我们想去的地方吗?
  画师说:每一条路,都可能通往幸福或不幸。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了。
  她问:那个和我一起走的人,他愿意背着我一直走下去吗?
  画师说:他是愿意的,可你是否愿意呢?
  她疑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矛盾的呢?
  画师淡淡地笑了笑:其实,你要杀的公孙三娘,早已去世多年,而她,正是韩干的母亲。我救了你们后,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险去天山为你采到了救命的雪莲。你很快就会醒来,走哪一条路,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她看着眼前的画师渐渐飘渺淡化,她上前伸出手,却无法触及,一切就象立夏之日经历过的那场海市蜃楼。

  [六月初五。芒种。从此山水不相逢。]

  这时,天山雪猛然惊醒。她发现自己躺在玉螭坊的纱帐里。
  “你醒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天山雪心头一凛。刚才梦境里画师的话犹在耳畔。她立刻坐立起来,正色道:“公孙三娘是你什么人?”
  韩干咬咬牙,语气凝重地说:“她是我母亲!”
  天山雪迅疾抽刀,刀尖直指他的咽喉。
  “当初我得知你要找我母亲,便已知你是江湖中的蒙面刀客天山雪。我承认,在沙漠中,是我故意带错路的。可我母亲已去世多年,临终前仍念念不忘当年自己不慎犯下的错。你说过,你欠我一条命!难道一条命还不能抵消你心中对我母亲的仇恨吗?”韩干轻阖双眼,刀锋的凉意直沁咽喉之间。他的眼泪淌落下来,顺着刀缘划落,沾湿了刀身上那朵雪莲。
  天山雪惊讶地看见,那朵雪莲,正在恢复最初的鲜活,一瓣一瓣地,绽放开来。
  母亲的遗愿仍铭刻在她的脑海里。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的耳畔还回想着梦中画师的话: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险去天山为你采到了救命的雪莲。
  她突然感觉此刻的自己,正在陷进另一片流沙,越陷越深,无力挣扎。
  良久,她手中的刀垂落下来。
  “一命还一命,我们扯平了。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刀不留情。”她的语气依然是冷冷的,“就这样吧,从此山水不相逢。”
  她走出帏帐,信手牵了一匹马。
  纵身上马,她决绝地扯动缰绳,马儿仰天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韩干看着她的身影驰骋在天地之际,一颗沉甸甸的心,仿佛同她的背影一样,正渐渐融入夕阳之中。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36
潇湘

    【花醉红尘】

  如果,如果不是遇到那个奇怪的云游画师,她的一生,或许会是最庸常不过的一生。
  如同所有的世间女子,成长婚配,相夫教子,冷暖自知。
  而一切,一切都在六岁那年一个偶然的黄昏,发生了改变。如同一条改变了航道的河流,你不知道它会流淌到哪里,而它,自有它的方向与定数。
  那个春天的黄昏,她像所有的同龄女孩一样,偷偷拿了母亲的一把团扇,在家旁的牡丹丛中扑蝴蝶。
  在抬颌擦汗的瞬间,她惊讶地发现,有一个“人”正静静站立在远处的牡丹丛后。他相貌古怪,背着一支硕大的毛笔,表情沉郁安宁,略带一丝风尘仆仆的沧桑。可他的眸光是如此深邃,似乎要穿越岁月重重的雾霭,努力看清一个人的来世今生。
  他轻声问她:“你是潇湘吗?”她很奇怪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她还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她的童年在这一刻结束了。这个叫“画魂”的云游画师被父母挽留下来,成了她的老师。从此她开始跟着他学习诗词歌赋、水墨丹青。幸运的是,这一切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的心性似乎注定就与诗画相通。所有的娇顽与懵懂缓缓褪去,才情和灵气慢慢释放出来。她成了方圆几百里路人皆知的小才女。
  深秋时节,画魂提出告辞。这时,潇湘突然想起应该向他索取一副画。见画如睹人——师恩似海,她对他不是不心存感激的。
  画魂却单单取了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手中握着的那一柄团扇。
  只是寥寥数笔,素白的绢面左侧,便长出了一株牡丹,几朵娇艳的牡丹正在枝头争春。姹紫嫣红,恣意浪漫,是生命中最繁盛的花期。
  直觉告诉潇湘,这不是一副完整的画。绢面右边的空白,蕴藏着太多未尽的笔墨。
  画魂似乎读懂了她的心事。他告诉她,十二年后,他故地重游时,会为她补全画中未完的景致。
  末了,他告诉她,这副画的名字叫“花醉红尘”。
  这一年,她六岁。

  【花忆前身】

  十二年,不过是宇宙洪荒中小小的一粒砂。
  十二年中,潇湘时常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那柄团扇,猜测画魂师傅会在扇面的空白涂抹上怎样的色彩。她不知道画魂云游到了何方,但她相信这个用脚步丈量红尘的画师会见证一段又一段故事,而她自己的故事又会拥有怎样的序幕与结尾?她心中已有隐隐的直觉,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正悄然将谜底细密地缝在扇面上。
  而十年后的潇湘,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早慧的孩童。娴雅、恬静,清丽、沉寂,她长成了一株雨后的青竹。十六岁的潇湘,日益成为邻里乡间交口传诵的传奇。
  谷雨时分,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如期而至。城中最大的牡丹园里,花意正浓,人群熙攘。
  潇湘也和丫鬟前往。牡丹长势正好,枝叶在明澈的天空下交错叠沓,被阳光醺烤出淡淡的暖香。两人穿花度柳,行至繁花深处,潇湘突然看见一朵红牡丹正随风零落。绿草丛中,一抹残红,煞是醒目。
  潇湘拾起那朵牡丹,只见花瓣饱满圆润,茎蕊轻巧分明,透过阳光,仿佛可以看见汁液汩汩流动的样子。本是生命中最美的花期,却莫名凋落。
  突然间,潇湘心有所动。
  所谓如花美眷,其实稍纵即逝。
  而正处花期的她,会拥有怎样的年华?
  睹物伤怀,忧心难遣。潇湘不禁取出丝帕,将那朵早落的牡丹轻轻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袖管。
  而就在转身的一刻,她看见远远地,有人在观望自己。那人白衣华冠,面白如玉,目若朗星,嘴角藏着一丝会心的笑意——显然,他已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
  潇湘的心弦被奇异地拨动了一下。这十六年中,上门提亲者如过江之鲫,可她所见的,不过是些浮花浪蕊、轻薄浅俗之流。想不到在这花影憧憧、暗香浮动中,竟有如此气韵跳脱之人。
  然而,礼仪清规如影随形,令她无法上前,亦无法言说。她只是牵着丫鬟的手,转身离去。
  潇湘不知道,那只覆盖在扇面上的翻云覆雨手,已缓缓移开,命运的真相正一点点露出端倪。
  潇湘回到府中,心绪难平。那些绵延的繁花,那朵早落的牡丹,以及那张掩映在花树中的笑颜——一切,都似乎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初春是适合感情发芽的季节,或许是因为丝丝春寒使得人们对温暖和爱格外的敏感和向往,潇湘的心就像沐浴在阳光中的新芽,在春风中怯懦而执著地舒展开来。潇湘知道今夜后的自己,将不再与往日相同。
  当一个人的心中揣着秘密,同时又充满希冀时,她的时光会变成一条不疾不徐,却恒定前行的河。一年不相遇,我等你一年;十年不重逢,我等你十年。潇湘没有想到,自己单薄的身躯内,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耐心与从容。她的性情也愈发恬淡,外界的纷扰、父母的劝慰很难在她的内心掀起波澜,惟有当她看见那朵精心包裹在丝帕里,已日渐褪色的牡丹时,她的心底,才会发出持久的颤栗。
  第二年,潇湘又前往牡丹花会,如同赶赴一场没有承诺的约定。但是热闹人群中,她没有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白衣少年。
  不要紧。潇湘在心中安慰自己。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来寻找那个人。
  转眼间,又是一年谷雨时分。
  同去年一样,潇湘将包着牡丹的丝帕藏在袖管里,美衣华服,满怀憧憬地赏游牡丹。可是,可是那个人依然杳无踪迹。
  日暮时分,春雨突降归途。路人纷纷散开。喧嚣人群中,潇湘与丫鬟走散了。她碎步跑到一株花树下躲雨。几滴雨水从茂密的叶间零落,微微浸湿了她的头发。就在潇湘想取出丝帕轻沾湿发时,她一下子怔住了——袖管里的丝帕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急匆匆不小心弄掉了。潇湘不禁心急起来。那张丝帕,那朵沾染了岁月风尘的牡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它们见证了她的成长与心事,她的悲与喜,她的爱与伤。
  就在潇湘心急如焚之时,远远地,一位少年朝这棵花树跑来。当他来到树下,抖落一身的雨水,抬起头的刹那,潇湘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树下的俯首拾花,远处的微笑凝望,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当年的温煦阳光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
  “我记得你。你就是两年前那个捡拾落花的女子。”他的声音充满惊喜。“我找你找了两年。”
  如此率真情切,毫无唐突仓促之感——他,找她找了两年。
  一瞬间,潇湘的灵魂陡然出窍——原来,他是记得她的;而且,他和她一样,花了两年时间,仅仅是为了寻找彼此。
  那一刻,潇湘和他对视而笑。然而很快,潇湘脸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讶——她看见他手中攥着一方丝帕。
  他领悟过来:“这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丝帕上刻有‘潇湘’二字。丝帕里面还包着一朵牡丹。如果我没猜错,小姐您,就应该是这位‘潇湘’姑娘吧?”
  潇湘微笑着点点头。他真是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他们都沉默着,潇湘只能听见雨水寂寥的滴落声,窸窣的虫鸣,还有,两人安静的鼻息。
  而此时,丫鬟焦急呼唤的声音已经传来。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这是他对潇湘说的最后一句话。
  潇湘转身,走进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转身前,不过惊鸿一瞥,潇湘却发现他的后背都已被雨水湿透——树下,不过方寸之地;他为了不让她淋雨,竟不惜将背部置于雨中。  他是如此克己礼让、锦心绣口,令她心头顿生暖意。
  细雨敲在伞面,如叩心扉。潇湘在心中缓缓对身后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说:给我一个承诺,我可以为你等上一千年。
  当夜,多年未见的云游画师行经故地。
  他浅笑着对潇湘全家说,他是来践约的。一个十二年前就定下的约定。
  仍是那副团扇。仍是寥寥数笔。令潇湘耽想多年的扇面右侧,一只翩跹起舞的彩蝶跃然而出。
  画魂告诉她,这副画现在的名字叫“花忆前身”。
  潇湘早就听说,一朵花是一只蝴蝶的前世。每只蝴蝶翩飞花丛,只是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前世。
  顿时,她心有所动:那位白衣少年会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前世吗?
  可画魂并没有给予她答案。他只是告诉她,这依然不是一副完整的画。待他走完生命中新一轮的旅程,他会找到潇湘,然后把这幅画完成。
  这一年,她十八岁。

  【花开一瞬】

  日子像老和尚脖子上的念珠,百无聊赖地数过去。转眼之间,又一个十二年过去了。
  此时的潇湘,是一个眼角有了碎纹的女子。她深居简出,潜心吟诗,安静作画——她不再是众人口中反复传诵的传奇,更像一个难解的谜。这种清寂如空谷幽竹的生活,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但潇湘却甘之若饴,因为她心中的希望从不曾幻灭。
  她永远记得那个华衣少年在树下给予她的承诺——“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他日。可是,竟没有他日。她枯等了十二年。那个少年一直没有来。
  可这十二年里,又发生了多少事情?
  ——外敌入侵,国家命运如系弦上。太子两立两废。一位据说是才华横溢的华美少年,一夜之间被匆匆推到历史最前台。新太子无心婚嫁,专治国事。国情渐有起色,但前景依然难测。
  这一年,潇湘十九岁。
  ——父母双双病逝。病榻间念念不忘的是她的婚事。
  这一年,潇湘二十岁。
  ——家道中落,国势动荡。被迫远离都城,顺江而下,迁居异乡。
  这一年,潇湘二十八岁。
  但是,潇湘感谢这次远迁。正是这次背井离乡的远迁,成全了她和他在这十二年中唯一的一次邂逅。
  当时,潇湘已和家人坐在了东去的扁舟上。她独倚船栏,想看最后一眼这繁华都城。她舍不得离开这座城,更舍不得离开和自己同居一城、共饮一江之水的那位少年。
  就在泪水渐渐润湿双瞳时,她突然发现河的对岸,一群白衣素服的人,正在为一位剑客送行。她一眼便在人群中发现了他,英挺俊逸的他面色凝重,神情悲戚,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卓尔不群。
  尽管这样的邂逅是她一直在隐隐期待的,然而那一刻她心里还是纷乱地舞起了烟尘。很显然,他也发现了她,他错愕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一切。
  他开始朝她挥手,她也不自觉地回应着,可是她无法发出声音,泪水已经哽住了她的呼吸。夕阳的倒影被江水摇曳得支离破碎,河畔柳树的柳絮在风中簌簌下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头发上,有的拂过了他的面庞,这使她有了微醺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青涩和慌乱的年代。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这一别生死两茫茫,何时能再重逢?
  他俩仅隔着一江之水,却如同隔着无法跨越的山河岁月。他只能取出一方丝帕,朝她深情地挥挥手,然后轻阖双眼,双臂迎风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这样的深情相拥,她无法触摸,可她感受到了他真切的体温。
  船渐行渐远,潇湘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良久,她起伏的心绪才平静下来。他的挥手,他那隔着江水的拥抱,让潇湘在最寒冷的人生时刻,感到了最酩酊的温暖。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个挥手,为了这个拥抱,她也决定继续等下去。
  时光如白驹过隙,两年又过去了。
  此时,敌国已长驱直入,都城危在旦夕。
  远居异乡的潇湘,更加缄默,她从容地看着时光流逝,脸上无悲无喜,只剩下沦陷似的释然,和落寞的美。

  一天傍晚。
  画魂突然叩门拜访。
  潇湘很奇怪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在这遥远而陌生的他乡。
  画魂问她:“你在等人吗?”
  她很惊讶画魂师傅怎么会知道自己心底最温软的秘密。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画魂问她:“你是潇湘吗?”当时她的脑海曾泛起同样的疑惑。而同二十四年前一样,她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你不用等他了。他永远也不会来了。但他托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是那方她再熟悉不过的丝帕。她颤抖着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朵鲜活如初的红牡丹。
  有谁知道一朵花凋零时的痛楚?潇湘咬住下唇,双手紧紧攥着那朵重新绽放的牡丹,花瓣被无意识地揉碎了,冰凉的红色汁液沿着手心中的掌纹,一直渗透到她心里。或许,她和他不过是红尘荒涯里的两只蜉蝣,蜉蝣的寿命之短,有如目光交接的瞬间。所以,他们在夜晚的偶遇之后,注定是清晨时分的相隔天涯。
  画魂说:“现在,我可以把那幅画完成了。”
  仍是那副团扇。仍是寥寥数笔。那春意正浓的花树下,多了一朵早落的牡丹。
  一幅画,历经二十四年,方才完成。画魂告诉潇湘,这幅画的名字叫“花开一瞬”。
  ——所谓刹那芳华,不过只开一瞬。
  而那只彩蝶苦苦寻找的前世,竟是那朵早凋的牡丹。
  这一年的潇湘,已然三十岁。
  画魂继续问道:“如果给你一个生命的轮回,你是否会再用二十四年来等待这个人?”
  潇湘想了想,点头说:“我会的。如果生命真的会有轮回,我依然会去等他。”
  画魂看着她,缓缓地说:“潇湘,你想的事情,不要说出来,也不要去做。很多事情,一说就破,一做就错。即使再有一个轮回,你依然会等来一个失望的结局。”
  而此刻的潇湘早已心静如水。画魂的话,她没有反驳。她只是想,其实他错了,她真的不介意再等一个二十四年,因为她已经等过了二十四年,她知道这并不是人生中无法丈量的长度;何况那个雨夜的记忆,已经足够温暖她新的一生。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完美的结局,也不是所有的失约都会让人觉得寒冷。那个在出梅入夏的葱茏岁月里匆匆遇见的人,让我们就这样彼此遗忘吧;只是,请你在生命下一场轮回的某个雨夜,来到同一棵花树下,请你不要刻意将后背置于雨中,请你牵紧我的手,让我们依偎着彼此的体温,在牡丹醉人的清香中,遥看华年,飞逝如烟。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37
易水寒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长安皇城之大,完全超出了易水寒的想象。之前,他一直以为慕容家族的宫殿可冠以“雄伟”二字,可当他步入大唐皇城,思维的疆域被彻底摧毁。巍峨。如果慕容家族的宫殿都是雄伟的,那么大唐皇城绝对可算得上巍峨。
  皇城周遭重兵层层,而你无法听到一点声响,除了自己轻微的鼻息。当巍峨遭遇到这样的寂静无声,一切便都显得肃穆森严。
  而李世民就凛然站立在皇城前庭,等待着易水寒的敬奉与拜谒。
   冬日午后的阳光沉滞凝重,易水寒可以看见空气中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中慢舞。他手持慕容家族的兵力分布图,一步步地,沉缓而笃定地向前走去,如同走向宿命的终点。


  这样满怀忐忑与希冀,却注定是悲伤结局的前行,易水寒已经历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十二岁那年。当时他还和父母生活在深山中。父母是最普通的布衣平民,靠打猎砍柴为生。有一天,平静的生活被一群山匪打破。易水寒的父母双双死于山匪刀下,他抚摩着父母渐渐冷去的身体,陡然转头怒视山匪头领,顺手操起父亲手中的柴刀,怒奔上前。虽然毫无功夫,但他的骤然一击,还是令对方手忙脚乱了一番。
  他自然是打不过这些山匪的。当山匪夺过他手中的柴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时,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幸运的是,一位名叫公孙三娘的女剑客及时出现,救了他一命。
  公孙三娘见他生性耿烈、武学资质不俗,便收他为义子,与亲子韩干同等对待。韩干自小不喜武学,只钟情于驯马和丹青,所以公孙三娘将毕生武学传授于易水寒。到十八岁那年,易水寒已是声名鹊起的少年剑客。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个意外的传奇。


  易水寒行至皇城前庭的台阶前。李世民大声道:“易水寒,你上来。”声震屋瓦,口气威严。
  易水寒磕拜后,缓步走上台阶。
  他离李世民越来越近了。可他无法抬头,他只能低头看脚下的台阶。他可能甚至无法看清李世民的眼神——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兵力分布图随着轴枢一层层展开,李世民还不及看见裹在图纸中央的剑,他早已擎剑跃起,在空中划过一段完美的银色弧线,直刺李世民的咽喉。
  ——可是,等待自己的究竟将是什么?命运的底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十八岁那年,公孙三娘为忏悔自己早年犯下的错,退隐江湖,遁居大漠深处,易水寒可能不会被这样决绝地抛向江湖。
  有时易水寒很羡慕义兄韩干的生存状态。驯马、丹青,自在逍遥,而武学本意虽为防身,却已然是江湖恩怨的根结。自己既学了武,就不得不遵守这江湖的游戏规则——扶弱锄强,杀富济贫。人一旦入了江湖,想逃都逃不出来。
  所以,在第二次面临人生的契机转折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行。
  那一年他二十岁。他完全不知道那巡游长街、四遣路民的会是什么人。但是当他看见一位老妪被巡游兵无情撂倒在地时,骨子里的侠义热肠使他选择了御剑前行。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没落皇族慕容家氏最得意的朝中高手。他在击倒数人后,终因寡不敌众,被生擒活捉,五花大绑押上前来。
  这是易水寒第一次看见慕容,那位传说中内敛隐忍、礼贤下士的没落皇太子。
  慕容欣赏他的执著和一身胆识,喝令众人退下,捐弃前嫌,亲自鞠身为他松绑。
  他这一生,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从未这样被当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对待。他对慕容的宅心仁厚心悦诚服。
  所谓投桃报李。他和慕容结为莫逆挚友,成为慕容手下忠心不二、备受器重的剑客。
  他是这样突兀而蒙昧地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报效明君。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场宿命的序幕。


  易水寒手托兵力分布图,继续驱步向前。漫长的台阶,仿佛要走一生那么长。这时有微风拂过,花香若隐若无地游弋于风中。
  他楞了一下,不自觉地嗅了嗅——是蔷薇的清香吧?


  一年前的中秋时节,易水寒想念已不在人世的父母。天色黯淡下来,他不想回家,鬼使神差地溜进牡丹阁买醉。牡丹阁里脂香粉浓、软语暧昧,落落寡欢的易水寒坐在角落里,将身上的银两都买了酒。
  就在他喝得醺然恍惚之际,一位女子缓步走下楼阁。嘈杂的人群顿时噤了声。易水寒目光迷离地尾随着那女子的背影。周身红衣,步态妖娆,颈项白皙,发髻左侧别着一朵繁盛饱满的红色蔷薇。
  那女子从容地与宾客调笑。她饮酒的姿态,怡然自如,一味的沉醉。那开到荼蘼的蔷薇就这样晃花了易水寒的视线——对初入红尘的青涩少年而言,这样的修行是颇具魅惑力的。
  就在易水寒醉意正酣时,人群突然喧嚷起来。他看见一群壮实的波斯人在调戏那女子,女子哀求着腾挪闪避。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易水寒大喝一声“住手”,挺身冲了过去。其中几个波斯人仗着酒意,弯刀直挥上前,易水寒从容避开,同时用脚撂倒几个。当他将她牵到自己身后时,一个波斯人手举酒坛从斜下里突窜出来。一阵轰鸣在易水寒头顶炸 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场华宴的伊始。


  此刻,易水寒已踏在了李世民投射得长长的影子上。
  命运那只翻云覆雨手很快就要为他揭开那张底牌了。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有些失神?在这最不合时宜的时刻。


  易水寒还记得自己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正午。他躺在牡丹阁中一张陌生的香榻上,头像要炸裂般刺痛。
  “你醒了。”那红衣女子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关切地问。
  他想起昨夜的事,不禁有些羞赧。一心想英雄救美,最后却被美人所救。
  那一天,他知道她名叫红蔷,是长安牡丹阁中最受追捧的舞伎。
  待头痛缓解,易水寒便匆匆告辞,红蔷也不挽留。
  他们的故事到此,似已戛然而止。而红蔷下楼时的妖冶背影,饮酒时的妩媚之姿,还有,那掩映在髻畔红蔷薇下的绰约身影,却始终盘旋在易水寒的脑海里。
  数月后,易水寒到长信镖局查询慕容的一批镖银,却在休息厅里看见一面奇怪的铜镜。
  铜镜中,没有出现意想中的自己,却浮现出数月前那红衣女子的侧影。
  易水寒惊喜地注视着她娇艳动人的容颜,红蔷却突然转过身来,脸上写满讶异,尔后敛住惊讶,朝他绽出蔷薇般妩媚的笑颜。
  易水寒恍悟过来:这铜镜照不见自己,却能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然而她的笑容,实在令易水寒心动。
  几天后,易水寒再去长信镖局,待他忙完正事,转身的瞬间,突然看见红蔷手持木雕,站在庭院中。她身上洒满阳光,流丽如浮雕的侧影让易水寒的意念忽闪了一下,他笃定地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蔷薇灌木,一朵蔷薇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劈成两半。
  疾驰而过的剑光攥来红蔷的眼神。两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蔷薇,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红蔷是到长信坊取牡丹阁定制的木雕的。没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里邂逅。
  无心的邂逅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很快便聊到了一起。红蔷说话的时候喜欢皱着鼻子:“好奇怪,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易水寒看着她鼻梁上堆积起来的可爱的皱褶,连声附和,内心却异常温暖。
  这次的告别之后,易水寒接连几日心绪难平。他甚至又试过几次,却再也不能将一朵蔷薇匀整地劈成两半。
  刻意去做的事情总是没有好效果,好比一段无缘却强求的感情。


  易水寒缓缓深吸一口气。他警告自己要屏气凝神,此时是万万不可失神的时刻。
  他小步踱到李世民身前,双手呈奉兵力分布图。山川,河流,平原,湖泊都被浓缩在图纸上的方寸之间,如同他二十二年的所有勇气和胆识,被浓缩在这倏忽即逝的瞬间里。


  易水寒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思念,再一次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就像剑锋挑破薄纸,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酽之时,易水寒突然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夜色中卖笑的女子,多是误入红尘吧,他以为她定会答应。没想到她却反问道:“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易水寒怔了一下,眼中火焰般舞蹈着的渴念与激情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瞬息变幻被红蔷敏锐地捕捉到了。
  似是安慰,亦是舒缓,她笑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付出与回报,都截然分明,不留半点纠缠。痛快、决然。我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那一刻,她的眉稍还是跳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终会成空,也会有瞬间的暖意吧。

十一
  兵力分布图已经一层层展开。易水寒的心却兀自乱了起来。在就要知晓命运底牌的瞬间,他的内心却突然舞起了烟尘。这几年的江湖奔波,这二十二载的人世游,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财富,地位,爱情,武学,名誉……样样他似乎都渴求,却样样都不足以令他沉醉至酩酊。他活得就像手中那柄长剑凌空舞出的剑花,姿势纵然再漂亮,却不过瞬间 的光芒闪耀,甚至尾声还不及闪现,序幕便已消逝。再美的剑花,终究开不成完整的一朵……
  然而他已没有时间去思索,黑色剑柄已乍现眼帘,他近乎本能地一把攥住,迅疾抽剑而出,弓身向前一跃,剑锋直指李世民的咽喉!

十二
  易水寒最后一次见到红蔷,是出发前的最后一夜。
  作为慕容最器重的剑客,若能成功刺杀李世民,他将拯救整个慕容家族的命运。
  那一夜无比漫长,易水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二十二岁的年华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沉重伤怀至不可言说。一直纠缠到半夜,他终于忍不住,拍门而出,他突然觉得红蔷做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她,这喜欢结结实实毋庸置疑,这才是最关键的;他们的遇见恰是时候,像一把剑要将一朵蔷薇劈成两半,这背后,蕴涵着太多的机 缘、巧合和火候——遇上就是遇上了,想躲避,不可能;想强求,亦不可能。
  他奔跑在无尽的黑夜里,像火在风里泼辣辣地滚,只是想快些,再快些。
  他潜入牡丹阁,推醒正在酣睡的红蔷,他将自己的身世和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慕容”二字,红蔷的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目光灼灼。
  “不!”她大声叫道,声线几乎扭曲。
  易水寒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抱紧他,并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推开他,停止啜泣:“你若赢了我,你就属于你自己。你若连我都不敌,还枉谈什么行刺!”
  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呼哨,镖已如流星陨落般突飞而来,直奔易水寒的命门。
  易水寒大吃一惊,仓促间挥剑阻挡。他没想到红蔷竟会武功,流星镖舞得出神入化,更没想到红蔷出招无情,招招致命!
  他心下不敢小觎,使出毕生武学与其过招。
  红蔷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心性大乱,远未至行云流水的境界。易水寒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抵在了她素白的颈间。
  “你输了。”犹如麦芒在背,易水寒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慕容家族,你就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红蔷的脸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我原本也姓慕容。多年前,慕容家族内部发生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同门屠戮。我被薄戚卖于人贩子,尔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国铁勒解救,授以武艺。
  “那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慕容的父亲失败,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他们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我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如今,你却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易水寒心头一凛,竟无法把持住手中的剑。怔忪半晌,他哀声问道:“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复仇?”
  红蔷却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郑重:“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易水寒摇头。
  红蔷亦摇头:“你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不会痴痴地枯等你。”
  第二天。在河边,慕容亲自送易水寒启程。易水寒在人群中焦灼观望,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一抹红。
  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他失望地上了船。对于这场感情,他做过无数次设想,唯一让他没有料到的却是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在他面前,横亘着无法跨越的国恨家仇,而红蔷哀矜的表情时时浮现,如同那遥不可及的彼岸之花。
  原来,在红尘中想和一个彼此心仪的人牵手,比用剑劈开一朵蔷薇更难。

十三
  如巨蟒长信奔突的剑锋凝聚了易水寒所有的希冀与果敢。可结局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李世民不应招亦不躲闪。在易水寒讶异的瞬间,早有多支飞矢斜下里飞射出来。
  易水寒连忙挥剑拨开如蝗而至的箭,可最好的时机已错失。当他再次试图剑指李世民时,朝内高手已聚于四周,将他团团围住。他在搏杀时,看见李世民的唇角竟绽开平静如斯、洞若观火般的笑容。
  李世民的笑容让易水寒明白一切搏杀都将是枉然。但他还是本能地使出浑身招数御敌。刀光剑影中,他突然感到天庭一阵锐痛。一行粘稠的血滑过额头,流过眉间,顺着眼眶,涌入他的眼中。
  他眼前的一切,顿时都染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倒下的瞬间,他身边的层层官兵群拥而上,纷繁步伐如万马齐踏,而在刀剑战靴的罅隙间,一注橘红的阳光照入他微睁的眼帘,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夜晚,红蔷缓缓下楼时,嫣红摇曳的背影。
  ——他终于明白,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前行,不过是一场决绝的撒手。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37
朱邪铁勒

    在古中国星相学中,紫微星斗的三大煞星七杀、破军、贪狼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就是所谓的“杀、破、狼”格局,此三星一旦聚会,天下必将易主而无可逆转。
  故太子建成,本是应得天下之人,但由于个人能力不足而又对兄弟心狠手辣,终于迫使当今圣上出手,玄武门之役格杀建成及爪牙齐王元吉。是时,七杀、破军、贪狼三星会照,天下易主。
  汉代古书《淮南子》一直被认为是一本奇书,由于儒家思想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才没有更多的人去研究它,但是在这本书中,却揭示了一个星相学的秘密:星斗黯淡,是为了再次的相遇,而黯淡之际,即是星宿下凡之时。
  那一年,破军星暗下去了。

  ……

  沙陀,原名处月,为突厥别部。处月分布在金娑山南,蒲类海东(也就是我们游戏中的乌斯藏以北、阳关以西的地方),由于驻地有沙碛,且名为沙陀碛,所以对外号称沙陀部。
  在有唐一代的历史记载中,突厥绝对是不可不提的存在,特别是东突厥,这个政权在隋末唐初,达到了其势力的顶点,整个中亚细亚一带及西域地区都受他的控制。
  而沙陀一族,名义上作为突厥的分支,实际上是被突厥压榨奴役的对象——至少在唐初,没有人会想象到唐末那因建立后唐而赫赫有名的沙陀国。
  突厥本是草原的民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其游牧生活是追逐水草而生,这本来是正常的,但突厥生性好欺压其他民族,所过之处,几乎无不屈服在突厥的铁骑之下。起初的沙陀一族,正如西域的其他民族一样,在中原之人无法想象的艰苦条件下生活着,独立而快乐的生活着。但是,这一切,随着突厥人的到来,破灭了。
  民族间的仇恨,由于其齐心协力、同仇敌忾的程度,最终将超越国家之间的仇恨。这种仇恨虽然可能不会随时表现出来,但仇恨的井喷一旦决口,毁灭之力将席卷一切。在忍无可忍的压迫下,西域生出了第一朵反抗突厥暴政的火花。
  “我的名字是朱邪铁勒,我是瀚海的儿子。”在中国的西域,一个年轻的男子喊出了这样的话。
  朱邪一族,是沙陀颇有威望的领导者。在英勇的沙陀人民抗击突厥侵略者时,朱邪一族绝大多数为他们的家园和自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只有铁勒一人被击昏后巧逢流沙遮蔽,逃过一死。而他生活的村落,更被突厥临离开时的一把火完全烧尽。
  发现村庄被焚烧的铁勒,也曾想过冲上去追上突厥,跟他们拼了,但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他清楚的知道,想报仇,一个人无法撼动突厥一个国家——凡人毕竟和神鬼妖魔是不同的。
  “汉人貌似有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听说唐是唯一可以和突厥抗衡的地方,为了重振沙陀,也许我应该去那里学习他们先进的东西。”幸运逃出的铁勒,毫不犹豫的向唐帝国的疆土走去。
  当时的唐帝国,是一个刚刚建立的多民族国家,它所显现出的民族包容性,是中华史上五千年所罕有的。因此,铁勒很容易的在唐境内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在最初的时候,铁勒在太行山下,学习了战斧的使用。当然,他来到中土,不止是学习武器、学习杀人之术,同时也在对先进的文明进行学习,学习沙陀没有的东西,学习西域没有的东西,学习一种更进步的文明。
  三年后,铁勒返回西域,开始了他作为反抗军的生涯。

  ……

  “铁勒,你认为,我们能看到复国的那一天么?”在一次对突厥某部的作战结束后,队长这样问铁勒。
  “我只知道,多干掉一个突厥,多救下一个被突厥奴役的人,我们离复国就近了一步。何必拘泥于一定要看到呢?即使没有了我们,反抗的火种已然播下了。”铁勒一边擦拭着战斧上的血迹,一边说。
  队长摇了摇头。看来对这个回答并不是很满意。
  虽然对回答不满意,但是反抗军的其他人都是真心喜欢这个铁塔一样的大个子。一个有本事,而又喜欢和人交流的人,是不怕没有朋友的。他们都知道他是沙陀一族的仅存血脉,也知道他想复国的决心,更深深的认同他——每一个反抗军都有着化归正途,重建家园的梦。
  如果有反抗突厥暴政的地方邀请他去,他会很乐意。将沙陀的荣光再度扬起,是他为之奋斗的梦。

  ……

  “用你们的血来洗刷瀚海的尘埃吧!”战斧完美的挥出一道破空的痕迹,将面前的突厥将领斩为两段。他轻轻擦下脸上溅到的血,向尚存的几个年轻住民走去。
  “我们是反抗军,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生存而战,希望你们以后也能有反抗突厥人的勇气。如果你们有勇气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朱邪铁勒,瀚海的儿子。”
  “哈,也许那小子真的能圆了他复国的梦呢……”老队长一边打扫战场,一边这样想。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记住了在反抗突厥的第一线有一个永远拿着一柄战斧的大个子,他的名字是朱邪铁勒。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加入了反抗突厥的队伍。
  “武德九年八月癸亥日,高祖传位于秦王世民。是为太宗。二十天后,东突厥颉利可汗进至渭水便桥北,距长安仅四十余里。唐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等六人,骑马驰至渭水上,与颉利隔河而谈,责他背约入侵。突厥将领大惊。接着唐朝诸军会集,旌甲蔽野。颉利见唐军容甚盛,请和。乙酉日,唐太宗斩白马,与颉利可汗盟于便桥之上,突厥撤军退走。”——《新唐书》卷215
  便桥之盟,天下皆惊,但很少有人意识到,突厥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此时的铁勒,已然是沙陀族反抗军的首领了。他们在反突厥的斗争中,使突厥的离心离德更加深入西域各国人民的心中,同时也增强了自己的实力。
  铁勒在思考一个问题,即这样的反抗军的道路究竟去向何方。众所周知,反抗军虽然是正义的军队,但是没有周边强势政权的庇护,终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何况,铁勒的志向不仅仅是作为反抗军存在,他想重建自己的国家。
  思考再三之后,铁勒决定只身前往长安,以个人的实力面见李世民,只有这样,才是他能够争取到一个大义名分的路。
  夜幕下的长安,灯火通明,这当时的世界第一大都市以她独特的魅力包容着来到长安的每一个人,自然也包括铁勒。望着街上不时巡逻经过的御林军,铁勒不禁感叹道:“汉人以前的皇帝有一句话叫‘做官当做执金吾’,这话说的一点不错呢。”铁勒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快脚步向皇城奔去。
  想潜入长安皇城,就必须拿到进宫的腰牌——出于安全的考虑,腰牌只在当班的禁军手中可以得到,但是铁勒并不知道谁是禁军谁不是禁军,于是,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大胆的做法:去找程咬金拿腰牌。
  将军坊,傲长安,誉满天下美名传。铁勒在路上问得程府后,便大步流星向将军坊走去。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程咬金是个爽快的汉子,在他家里做事的人,自然也一样爽快。所以,铁勒进入程府,只说自己是老程当年征战故交,今日路过长安,送美酒与故人共享,便顺利进了程府。
  “来者何人?找老程有何贵干?”还未入得厅堂,程咬金便发现了他的到来。
  “我父本是沙陀客,多年前曾于将军有过一面之交,那年瓦当山下,将军记否?为当年之言,今日特来送酒给将军。”
  程咬金本是个糊涂人,但是常识上可不糊涂,起码他还知道沙陀有西域最出名的美酒。“如此说来,应是故人了,难得你父亲还记得我啊,话说你和你父亲长的还真像(呃……这个,其实呢,我们看白种人的大众脸也都差不多的),来!我们来喝了这坛美酒!”
  沙陀美酒,天下无双,后世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讲的就是这种酒。西域的葡萄酒,好喝易醉却不烈,初次尝试的人很容易过量——对于酒痴更是如此。一坛酒下肚,老程已然醉的不省人事了,剩下的事,当然客人自便了:铁勒很容易便找到了程咬金的腰牌,望着老程醉倒在地的样子,暗笑一声“得罪了”,便大踏步离开了程府,奔皇城而去。
  腰牌顺利的让他通过了关卡,他选择了从东宫进入。但即便是这样,当他发现东宫侧道连半点火光都没有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刹那间笼罩在他的心头。
  “这里是东宫,再走就是禁宫了,你是什么人?”不知何时,几百人已然围在他的周围。
  “我要面见皇帝。”“放肆!皇帝是随便可以见的么?夜探禁宫,已是大不敬之罪,拿下他!”
  铁勒淡淡一笑,顺手将旁边刺来的一把剑格开,反手就是一斧,斧头斜斜里划出去,斧面正击在那队长的头盔上,力度拿捏的十分之好:那队长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禁军纷纷向铁勒发起了攻击,但禁军的战力,又怎能和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相比?铁勒身影一闪,已然击倒一片禁军——他并不是来行刺的,因而下手较战场上自是轻了很多。
  铁勒在禁军的包围下,缓缓向宣武门前行着,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见到皇帝,争取到大义的名分。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这时候,一个同样使斧的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大胡子,一脸笑模样:“好小子!骗得我不轻啊!不过你想不到你也着了老程的道吧!现在让老程的斧头来会一会你的斧头!”
  不错,正是天下闻名的混世魔王卢国公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程知节,铁勒充满自信的对他抬起了战斧,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能抗下这三板斧,胜利将属于他。

  第一斧相交——天崩地裂。

  第二斧相逢——日月无光。

  第三斧相搏——只听得两斧相交之处“嗡“的一声,火光四溅,程咬金的板斧几欲脱手而出。

  程咬金捂着左手虎口,笑道:“好汉子!天下你是第二个能让我佩服的!(第一个当然是赵王李元霸啦)你叫什么?也让俺老程知道个明白!”
  “我的名字是朱邪铁勒!我是瀚海的儿子!”
  “好一个朱邪铁勒!说明你的来意吧。”不知何时,玄武门上已然灯火通明。那傲视千秋的帝王站在城楼上,饶有兴趣的看着铁勒。同时,一万只箭也对准了铁勒的全身。
  “是皇帝么?我是朱邪铁勒,瀚海的儿子。来到这里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汉人的皇帝,那么,其他族类的人,或者说,四方的不是汉人的百姓,你会给他们幸福么?”
  李世民沉吟良久,朗声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若各种落依朕如父母,朕当爱之。”
  铁勒再也不犹豫,倒头拜倒在地:“久听得陛下爱夷狄如爱中华,今日之见果然不虚,朱邪铁勒愿率沙陀一国归降陛下,剿灭突厥,世世代代为陛下之臣下,永护西域。”
  太宗皇帝含笑道:“如是,当赐国姓与你朱邪氏。”
  “贞观二年,由兵部尚书李靖率领六总管并沙陀部,共十万余人,征讨颉利。贞观四年正月,李靖率骁骑三千,夜袭定襄,破突厥军。李世勣出云中,大破突厥军于白道。颉利逃往铁山。唐朝拓地自阴山北至大漠。唐军沙陀国主朱邪铁勒俘获颉利,东突厥汗国亡。”——《资治通鉴》卷192

  后记:唐宪宗时,铁勒的后代朱邪赤心,帮助唐朝平了庞勋之乱,被赐名李国昌,李国昌生子李克用,又助唐朝剿平了黄巢之乱,被封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一生也没有反唐,而是坚持不懈的为了维护唐宗室的余威和朱温斗争,直到唐灭之后,克用之子李存勖领兵南下,灭掉后梁,入主中原,建立五代十国的后唐,依然想着维护大唐的光辉。
  可以说,终铁勒一生,乃至他的后代,都在守护大唐的荣耀。做为对他的回报,唐也让铁勒的沙陀国,得到了有唐一世的安宁。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39
蝶翼

【引子】
  故事发生在蟠桃大会前夕,而实际的伏笔,在五千年前便已埋下。天宫巧匠为王母过蟠桃大会日夜赶制七彩霓裳。瑶池舞姬舞彩娥负责照料刚刚染好的七色绸缎,而房间的桌上,放置着王母珍若拱璧的一面铜镜。
  这面铜镜的稀罕之处在于其无法照见自己,却可以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在王母的年轻时节,或许,也曾在这面铜镜前静望玉帝吧。这样的凝望,不知是一时还是一世,而铜镜两面的两只蝴蝶浮雕,却已经彼此凝望了五千年。
  姐姐蝶翼,妹妹清影,本是傲来村的两只蝶妖。五千年前的谷雨时节,王母将姊妹俩收服,将她们的魂魄化为镜面两侧的两只蝴蝶浮雕。王母期待她们化仙后,能成为蟠桃园桃花丛中的守护花神。
  这五千年中,蝶翼每天都能从镜面里看见妹妹的样子:蹙眉,微笑,怔忪,凝思,缄默……而清影也无时无刻不在观望姐姐的样子。五千年的栖息和守望,她们见证着彼此的修行与成长。而就在蟠桃大会召开的前夜,她们将羽化成仙。五千年的道行,瞬间喷薄而出,将使她们化身为天宫中美艳绝伦的彩蝶。
  满怀的憧憬,却在那一夜倾泻殆尽。半夜时分,舞彩娥不小心伏案睡着。烛火烧着了屏风,烈焰波及七色绸缎。待姊妹俩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火焰已如波涛汹涌翻腾。
  来不及了。她们必须提前将真元从蝴蝶浮雕中挣脱而出,否则只能葬身火海,五千年道行瞬间化为乌有。蝶翼聚集毕生力量,率先从浮雕中抽身而出,绚丽双翅在空中突伸、张开、舒展、款摆。清影则慢了半拍,尾翼还不及从浮雕中剥离,火焰已不动声色地蔓延上来。“姐姐,拉我一把!”清影慌乱地叫道。蝶翼振翅空中,上前伸出手。可这时突窜的火舌灼伤了她的手,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就这一下,清影尖叫一声,悬在半空中的手倏忽下滑,已经羽化了一半的翅膀又归入铜镜。
  “妹妹,再来一次!”蝶翼着急地叫起来。火舌已舔到了铜镜下端。
  清影聚集全身力气,再一次试图抽身而出。这时,门外守护的天兵玄云霄听见舞天姬的呼救声,冲进屋子,他目睹横梁在火中已倾斜欲坠,情急之中他一把推开舞彩娥,火舌翻卷的横梁劈头摔到他脸上,滚烫的火苗灼痛了他的面颊。长斧从他手中脱落,一下砸在了铜镜上,铜镜从桌上翻落下来,清影只感面颊一阵锐痛,被铜镜裹带着径直坠落凡间。
  “妹妹!”蝶翼目睹这一切,凄厉地大叫起来。但一切已无法挽回,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铜镜快速下坠。清影无助地看着自己和铜镜在风中快速坠落,她羽化了一半的轻巧身躯被风吹得变了形。而就在铜镜砸向地面前的一瞬,清影猛然警醒,她近乎本能地用尽周身力量抽身而出,近乎狼狈地蜕化为一只羽翼残败的蝴蝶。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孕育了五千年的梦想,终于幻灭了。
  清影蜗居在傲来村后山中,枉自修行五千年,却从起点回到了起点,重新做回了蝶妖。更糟糕的是,玄云霄的利斧在她脸上留下了无法弥合的伤痕。她被迫整日白纱蒙面。这样的境遇,换成是谁都会欲哭无泪。那些和姐姐蛰伏在镜面两侧的岁月,那些满心期待和憧憬的过往,全部转变为结结实实的嘲讽。当这些嘲讽根本找不到反击的对象时,便转换为内心的不甘和郁闷,而所有的不甘和郁闷最终汇聚为仇恨——对舞彩娥的恨。如果不是她的疏忽,七色绸缎怎会燃烧。对玄云霄的恨。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会变得如此丑陋。对姐姐的恨,如果不是她在关键时刻的缩手,自己早已跃然化仙。所有这些仇恨淤积在心头无处排遣,她终于蜕变为傲来村后山中无恶不作杀人无数的妖。
  而与此同时,蝶翼正日渐成为蟠桃园中最受王母器重的守护花神。她的温和谦恭,她的娴雅知礼,她的清丽脱俗,使得她日益成为天界最受人瞩目的仙子。
  蝶翼和清影如同利刃的锋与背。她们的人生交缠在一起,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可相同的血脉在她们身上却奇异地走向殊途。一个无可挑剔地顺应美德,成为天界仙灵;另一个的人生却拐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弯,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
  可事实上,清影不知道,天庭上的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自己的这个妹妹。
  当年那一瞬间的缩手,是埋藏在蝶翼心底最凛冽的伤痕。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妹妹的下落。直到有一天,她在长安袁守诚那里得知妹妹深居在傲来村后山。
  蝶翼原以为这样的重逢会浸满泪水,没想到妹妹却出言讥诮,一番话犀利地砸来:“你是来可怜我的吗?你是来施舍你廉价的同情的吗?”蝶翼苦苦辩解,清影却不为所动,半晌,她微微侧身,掀开面巾:“你可知,当年就因为你一念之怯,害得我面增伤疤,且上天无门,沦为妖孽?”
  蝶翼倒吸一口凉气。妹妹脸上那扭曲的疤痕,恐怖狰狞如巨蜥盘桓,是劈面而来的惊与煞。
  “我要报仇,当年害我的玄云霄和舞天姬首当其冲。”清影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飞入丛林深处。
  蝶翼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内心一片怅然。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妹妹,你等等我!”她朝妹妹追去。

土人参:佳期别在春山里,应是人参五叶齐。
  清影化身为蝶,在峭壁边的一棵野柿树上小栖。蝶翼一直默默在身后尾随着她,她已不胜其烦,现在终于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这时一阵窸窣声惊醒了她。在峭壁边休息居然都会被人惊扰,清影有些恼怒地轻抬眼帘。面前是一个背着竹筐的中年汉子,正小心翼翼地站在树干上采摘野柿。
  神经病!清影心想,正要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中年汉子恰好转过身来,他手中握着一个饱满的野柿,一脸欣慰满足的笑——清影顿时怔呆了。
  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就是!这些年清影一直在寻找玄云霄和舞天姬的下落,却不曾想玄云霄自己送上门来——纵然他已面目沧桑,而她在梦里都能认出他来!
  清影不假思索地振翅而起,在玄云霄眼前轻撒花粉,玄云霄顿觉眼前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双手在空中比划半天,一把抓空,失足坠下山崖……
   蝶翼来晚了半步。当她追赶妹妹到谷底时,发现因守护七彩绸缎失职而被贬下凡尘的玄云霄已静静地长眠在谷底,身旁是一筐泼洒了的朱砂和几个散落的野柿,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野柿。他身上的血溅落到朱砂上,凝固成了深重的赤黑色。
  蝶翼知道自己来晚了。妹妹已经杳无踪迹。一想到妹妹还不知将屠戮多少无辜生灵,她便觉烈焰焚心,踉踉跄跄回到天庭。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蝶翼思虑妹妹夜不能寐。突然听见蟠桃园外传来一阵叫嚣声。她看见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跑进蟠桃园,茫然困顿地在憧憧桃树林中跌跌撞撞,最后竟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蝶翼弯下腰,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那壮汉捂着肚子,只顾呻吟,已说不出任何话语。蝶翼注视着他的眸子,那邪恶凶煞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抹罕见的纯真。不知为什么,蝶翼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轻叹一口气:“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误入歧途的妹妹。”而壮汉并未听见她的话,他已晕厥过去。
  众天将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进蟠桃园,边追边叫喊着“刺客!抓刺客!”刺客?蝶翼心头一凛。却只缘了他眼神中那抹残存的纯真,她瞬间松绑了自己内心的底线。
  众天兵涌进蟠桃园后,蝶翼及时轻展双翼,将晕厥的壮汉藏于翼下,面对众人的追问,她只是晏晏浅笑道:“适才看见一黑影往兜率宫方向跑去,众天神何不去那里查个究竟?”她的心慌乱地跃动着,所幸众天神随声散去。
  “你为什么救我?” 那个名叫澹台却邪的壮汉惶惑地问蝶翼,“我是刺客,你本应杀了我。”
  “是的。我本不想救你。但你眼眸深处尚未褪去的一丝纯善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我那误入歧途的妹妹。我觉得你根骨不恶,只是暂时被阴霾蒙住了视线。你是可以,也应该得到拯救的。”
  “谢谢你。不过,真的不必了。”澹台却邪粗重地喘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是背离了内心初衷的,但知恩图报、忠义孝主向来是青鲨的禀性。他再怎么自责反思,也无法背离自己的禀性。
  在蝶翼的悉心照料下,几天后,澹台却邪的伤情好转。他向蝶翼仙子提出告别。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蝶翼再一次劝道。
  “不会的。”
  蝶翼叹口气:“感恩图报自然是一种美德,但毫无原则地以伤害无辜作为报恩的代价,这样的感恩图报就衍变为一种愚忠。”
  他不愿再多说什么。青鲨向来沉默,撕咬搏斗是他们唯一的语言。只是在离开蟠桃园时,他不禁回眸一望,眼前桃花灿烂,片片桃花开放成云霞,轻逸地起伏动荡。
  而蝶翼心里已经下定了去拯救妹妹的决心。当她再次回到傲来村时,已经找不到清影了。她独身一人,郁闷地来到大唐南江州药坊,看见一个碾药小童正站在药坊门口努力够一只被挂在树梢上的风筝。那孩子的纯真无邪,令蝶翼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和妹妹在一起的快乐无忧时光。
  蝶翼帮小童取下风筝,好奇地问他:“这树倒也不高,别的孩子都会爬树,你怎么就只知道站在树下傻够?”
  小童嘻嘻笑道:“我去年爬树不小心从树下掉下来,脸上摔了好大一块疤,所以后来我再也不敢爬树了。”
  蝶翼奇怪地追问:“那为什么你脸上没有留下瘢痕呢?”
  小童得意道:“都是爷爷帮我治好的!我爷爷孙思邈可是大唐著名的药圣哦。”
  蝶翼欣喜万分,她跟随小童走进药坊,找孙思邈求助。孙思邈告诉蝶翼:“如果你能熬制出五行复颜汤,便可使你妹妹复容。只是这五行复颜汤罕世难求,需要五味药方,分别是土人参的茎块,金盏菊的花朵,水仙的蓓蕾,木芙蓉的花蕊和火石榴的果实。”
  告辞前,孙思邈反复追问蝶翼:“你真的决定要去找五行复颜汤的药材吗?这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事情,搞不好还要献出自己的多年道行。”
  “我不介意的。”蝶翼这时已经决定牺牲自己来拯救误入歧途的妹妹了。
  蝶翼在天庭就听说乌斯藏西万寿山五庄观有千年人参。去五庄观,路经长安,她看见芙蓉妹妹在街道上嚎啕大哭。芙蓉妹妹哭诉道,丈夫在卖包子的时候,一位蒙面女子上前购买,风吹起了她的面纱,她丈夫被她脸上的伤疤吓了一跳。那蒙面女子竟莫名地对丈夫下了毒手。
  蝶翼明白妹妹又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连忙追问芙蓉妹妹那蒙面女子的行踪。
  芙蓉妹妹咬牙切齿地哭着说:“那恶毒女人往阳关方向去了。”
  蝶翼快速追赶。终于追上了清影。
  蝶翼苦苦哀求妹妹,千万不要再害人了。
  清影不听,反唇相讥道:“要不是念在姐妹情谊,我对你也不会客气的。只是我怀疑,做我的敌人,你到底能撑多久?你别再追我了,下次再看见你,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话音刚落,便飞入浓墨般的夜色里。
  冷。她只觉得周身滚过寒冬时节最凉薄的初雪。她牙关僵紧,承受着无人知晓的五马分尸。
  蝶翼去五庄观找到庄主镇元大仙。镇元大仙早已听说过面前这位蟠桃园守护花神,倾听她的述说后,为难地说:“万寿山上确实暗藏着一些人参娃娃,是千年人参集天地灵气衍生出的精灵,只是,只是捕获他们,需要消耗自身的千年道行。”
  蝶翼想都没想便直奔万寿山。如果牺牲自身的千年道行便能改变妹妹的容颜,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金盏菊:雪菊金英两断肠,蝶翎蜂鼻带清香。
  获得千年人参后,蝶翼飞到广寒宫找嫦娥恳求金盏菊的种子。
  听了事情的原委,嫦娥提醒道:“蝶翼妹妹,这金盏菊一千年才开花一次,你必须牺牲自己的千年道行催开它,而且还要牺牲自己羽翼上的华美颜色为它染色。”
  蝶翼没有犹豫。她褪去一身华彩,变成一只朴素的白色蝴蝶。而自己的颜色幻化为花朵的色泽,金盏菊绽开出璀璨的花朵。
  嫦娥惊讶极了:“蝶翼妹妹,你这是为何?”
  蝶翼笑着回答:“只要能让妹妹恢复容貌,重新回到常人的轨迹,我甘愿做出一切牺牲。”
  “唉。”嫦娥说,“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已占出你妹妹正在大唐南夜行。现在人间是夜晚,我会为你聚拢广寒宫清辉,你快去大唐南的梨花丛中去看看她吧。
   蝶翼在大唐南的梨花丛中找到了妹妹:“妹妹,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华彩了。”
  “呵呵,你是在故意羞辱我吗?即使没有华彩,别人还是会赞叹你的素雅、洁白和高贵,如同这里的梨花一样,如同今夜的月光一样——可是,会有人这样赞美我吗?
  “妹妹,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上次已经提醒过你,如果你还缠着我,我是绝对不会再客气的!”清影挥翅上前,蝶翼被迫应招,双方打斗起来,蝶翼处处留心,清影却招招致命,蝶翼自然不是对手,五行魔杖被击落于地。
  “奇怪。你的功力怎么差了这么多。看来你在天庭只顾养尊处优,连基本的修炼都没有了。”
  蝶翼没有辩解。她没有告诉妹妹,自己已经为她捐出了两千年道行。
  清影松开掐着蝶翼脖子的手:“我还有正事要做呢,懒得理你了。”她转身飞入繁花深处。夜色浓酽,蝶翼看不清妹妹的背影了。

水仙花: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蝶翼来到长安,继续寻找水仙的蓓蕾和木芙蓉的花蕊。
  她走进长安花店,打听是否有水仙和芙蓉出售。谁知花店老板脸色突变。
  原来,武才人受宠,她令百花在自己生日那天一齐开放祝寿,就是逆四时八序、二十四节气也在所不惜。水仙花神和芙蓉花神生性正直,不畏强暴淫威,断然违抗武才人之令。武才人闻讯,恼羞成怒,囚禁了水仙花神和芙蓉花神,并摧毁了大唐所有的水仙和芙蓉。
  花店老板偷偷告诉蝶翼,听说上官仪不满武才人的跋扈,也不甘看着水仙这人间奇葩消失,在自家庭院内私自保留着一些水仙块茎。芙蓉种子则被好心的芙蓉妹妹偷偷藏了一些。
  蝶翼找到上官仪。上官仪告诉蝶翼,自己确实私藏了一些水仙的块茎,但由于武才人将水仙花神的魂魄押在五指山芦花处,只有击败她,释放水仙花神的魂魄,水仙才可以结出蓓蕾,而芙蓉花神的魂魄则被囚在了长安容嬷嬷那里。
  蝶翼跑到五指山,击败芦花,水仙花神重获自由。她回到上官仪那里,再次牺牲自己的一千年道行,水仙终于结出了蓓蕾。

木芙蓉:芙蓉欲绽溪边蕊,杨柳初迷渡口烟。
  蝶翼到长安找芙蓉妹妹。芙蓉妹妹听了蝶翼的故事,被她对妹妹的深情所感动,决定帮助她们。她慷慨地将自己私藏的芙蓉种子给予蝶翼。
  蝶翼击败武才人的手下容嬷嬷。芙蓉花神的魂魄得以解脱。蝶翼再一次牺牲自己的千年道行,全城已经枯萎的木芙蓉瞬间全部怒放。蝶翼如愿获得木芙蓉的花蕊。
  在寻找妹妹和火石榴果实的途中,蝶翼遇到一位相貌奇怪的云游画师。
  云游画师告诉她,长安长信坊有一面奇怪的铜镜。这面铜镜的稀罕之处在于其无法照见自己,却可以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蝶翼立刻明白,那就是多年前,被玄云霄不慎击落凡间的那面铜镜。她想,又可以看见妹妹了。
  画师问她:“这样牺牲多年道行,为妹妹苦苦寻找五行复颜汤的药材是否值得?”
  蝶翼想了想,正色道:“值得。事实上我化仙后没有一天是感觉快乐的。我还是最怀念和妹妹在一起度过的艰难却快乐的时光。如果有可能,我宁可和妹妹永远栖息在那铜镜上,仍然做那两只蝴蝶浮雕。”
  画师道:“万物恒常,皆归于心。只要有心,你和妹妹的情意便永远不会消逝。”
  蝶翼在长安长信坊的铜镜上,看见妹妹晕厥在地府里。
  她奔跑去地府,地藏王说出原委。原来,清影得知当年的瑶池舞姬舞天姬已经病死,心里抑郁难平,还是想复仇,于是跑到地府索取舞天姬的魂魄。她与地藏王打斗起来,却不是对手,不仅没有得到舞天姬的魂魄,反而被地藏王的坐骑谛听击晕,并摄走了听力。
  蝶翼苦苦哀求地藏王让妹妹的听力回归正常。地藏王说:“看你是天界仙灵,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必须用自己的听力换取你妹妹的听力。”
  蝶翼捐出了自己的听觉。
  清影醒来后,不知道是姐姐帮她恢复了听力。她朝蝶翼大声叫嚣,而蝶翼只是看着她,努力辨认她的唇语。清影不知道她姐姐已经听不见了。
  蝶翼始终保持着微笑的神情,她不希望妹妹发现自己的破绽。
  她读懂妹妹的话。
  她在说: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再次跑掉了。
  蝶翼哭泣起来,心想:妹妹,为什么你总是误解我。
  这时,她双翼已素白无华,并且只剩下了一千年道行。

火石榴: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蝶翼到瑶池昆仑山找火石榴护法,她身边有一棵石榴树。
  蝶翼找火石榴护法要火石榴的果实。火石榴护法不给。双方打斗起来。
  蝶翼牺牲自己最后的一千年道行,击败了火石榴护法。
  火石榴护法在溃逃前,喷火烧着了那棵石榴树。
  蝶翼想都没想,就要冲进火焰里采摘树上那剩下的一个大石榴。
  这时有人在背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转身。
  是妹妹清影。
  原来妹妹偷偷尾随着她,看到了这一切。她看见姐姐用手语和火石榴护法交流,知道姐姐已经失去了听力。而姐姐的手语,让她明白了一切。
  清影哭着告诉蝶翼:“我已经知道姐姐对我的情谊了。我不要那石榴了。”
  蝶翼用手语道:“好的,我这就和你走。”
  清影哭泣着牵着蝶翼转身,蝶翼突然一笑,抽手而出,只剩四样小包裹留在清影手间。清影警觉地转身,只见蝶翼已决然跃入火中。
  清影没有抓住姐姐的衣袖。她眼睁睁看着姐姐白色的翅膀在火焰中熊熊燃烧起来。蝶翼抓住树梢的石榴,丢给了她。
  在火焰中,蝶翼周身燃烧起来,却是微笑镇定的神情。她朝清影打着手语:“妹妹,你不要哭泣。我是真的,真的,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那天有人告诉我,万物恒常,皆归于心。你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像在我心中,你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我就要回到铜镜上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清影看着姐姐被焚化成一堆粉尘。
  次日,清影用五行复颜汤恢复了最美丽的华彩。她遇到了一位云游画师,那画师告诉了她长安长信坊那面铜镜的故事。
  清影跑到长安长信坊,果然是多年前从天庭坠落人间的那面铜镜。铜镜一面,果然静静栖息着一只蝴蝶。振翅欲飞的姿态,定格成化仙前的那一瞬。那是她的姐姐。
  “姐姐,等等我。我来了。”

  花朵开败如期。河水逝不舍时。时光的吟唱,宛若花朵,宛若河水。岁月静美如常。而铜镜的两面,两只蝴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蛰伏岁月。
  时光流逝了,又如同没有流逝。此时您手中那盏茶或浓或淡,或温或凉,而这个关于一面铜镜的故事,也结束了。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39
画魂

雪原初离十八春,
亲睹旧事感恩存。
绘尽红尘多少事,
超度三界万千魂。

骀荡的时光

   我在雪原之国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的脑海中就没有“父亲”的概念。但我有一个疼爱我的母亲。她叫鹰入林,在我眼中,她是天下最美丽最端庄的母亲。
  母亲喜欢眺望远方,喃喃自语。我通过她的自言自语,听到了很多故事。比如她说我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再比如她和我父亲曾是叱咤雪原的英雄眷侣。再比如说,她年轻时曾在天地间任意翱翔。
  她的一些话引起了我强烈的怀疑——你会相信一个已经发胖的女人曾经在天空轻盈矫健地翱翔吗?
  但我不想揭穿她。雪原之国的大叔们曾经告诉我,女人就是喜欢做一些华而不实的梦。有梦总比没梦好吧,我以为。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母亲的要求下开始学画。这或许是因为抓周时,我抓到了一杆狼毫笔的缘故。
  画画很枯燥,我并不喜欢。而且我的饭量很大,每天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感觉很饿。每到这时,我就很懊丧:为什么当年抓周的时候,我抓起的不是一把锅铲?
  无忧的童年之后,是骀荡的少年时光。
  那时,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
  我一直喊鹰入林母亲,但我知道,她根本不是我的母亲。她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尽管在这安宁祥和的雪原之国,所有人都对我非常好,但我仍然感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的心里盛满了疑问——
  我是谁,我的生身父母究竟在哪里?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为什么别人的眼睛明亮如雪地一泓清泉,而我的眼睛周围是大块的黑眼圈?
  为什么别人奔跑跳跃矫健如风,而我的动作却那么缓慢笨拙?
  为什么别人的肌肤光滑如缎,而我的周身长满了可憎的黑白相间的毛?
  ……
  这样的疑惑令我自卑,我跑去问母亲。
  母亲哭笑不得。但她却语气坚定地对我说:不要自卑,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感到自豪!
我不明白母亲的话。
  而母亲已不再言语,她只是凝视着远方说:等你十八岁时走向远方,你就会明白。
十八岁出门远行
  十八岁那年,雪原之国的国王亲自为我主持了成年礼仪式,我有权进入雪原之国的任何一处禁地了。
也就是这一年夏天,我在雪原之国的冰窟里发现了一座雕塑。
  看见这座雕塑的第一眼,我就倍感亲切——原来在这雪原之国,也有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啊!
  雕塑上的文字告诉我,这雕塑中两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拯救雪原之国的勇士。他们一个叫黑松君,一个叫白三娘。
  直觉告诉我,这雕塑上的两个“人”,或许同我有些关联。我跑去找母亲,求她告诉我这两个人的故事。
  母亲不言语。她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无垠的风景,久久地,眼中噙满泪水。
  她对我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是该出门的时候了。趁着年轻,走得远远的。一路上,你会目睹天地间无数真实的悲欢离合,当你用画笔记录下其中最美丽最动人的十七个故事,你将明了所有问题的答案。那时,你将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画师,你会拥有和脚步一样辽远的视线,你会拥有雪原一样浑厚的长情大爱,你会拥有大地一样广袤无疆的胸怀。”

用脚步丈量人生
  我上路了。我开始学着用脚步丈量人生。
  在旅途中,我见证了一段又一段故事——
  心有所属,却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的王族与才女;
  舍弃前世今生,成全他人之爱的蛇妖;
  历经千辛万苦,实现父母生前夙愿,改变两代人命运的天庭舞姬;
  ……
  日夜交替,流年偷换。
  在我绘完第十六个故事后,我却再也无法找到第十七个可以打动我的故事。我苦苦寻觅,却一无所获。
  直到有一天,我来到小须弥山,见到了灵吉菩萨。
  灵吉菩萨看着我,表情凝重地说:我等你等了这么多年。
  尔后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其实我早已原谅了他们,但他们再也无法回来了。
  然后,他朝我轻甩拂尘,我一阵眩晕。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山涧里。

多年前的故事
  我走到一个崖洞前,上面写着“青竹洞”。雪花,静静地飘下来。
  我走进青竹洞。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一张竹床。
  洞壁上挂着三幅肖像画。从画上看,他们三个似乎是一家人。
  画的右下角写着他们的名字。
  我看后,心头一凛。
  名字分别是:黑松君,白三娘。
  而最小的那个孩子的图画上,写着两行诗: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紧紧攥住了我,我隐隐地感觉这一切与我有关。
  可我的思绪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出口,它们象一团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曲线。我的心乱极了。

  书写的流年
  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卷札记。强烈的好奇心迫使我翻开来看——

  三月初七,晴
  和黑松君私自逃离小须弥山,来青竹洞定居已经一年了。很对不起师傅,师傅一定会怪罪我们的。可是,一生能遇见一个彼此倾心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只有这样近乎决绝地 逃离,我才能和他长相厮守……

  六月初九,雨
  孩子满月了。一天要吃好多次奶,我的奶水有点不够了。黑松君今天摘了好些新鲜竹叶来……

  九月十五,晴
  今天黑松君救了一个坠落悬崖的狼人。我们听了他的故事,很同情他,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也不知道这样的帮助会带给我们什么……

  十月二十五日,雨
  我们和杀破狼渐渐熟稔,并成为挚友。他是个忠肝义胆的英雄。黑松君请他给我们的孩子起了个名字。他说:“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就叫他画魂吧。”画魂,真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真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三界中最受人尊敬的仙灵,这是我和黑松君今生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画魂?这不就是我吗?我心头一凛。难道他们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生身父母?难道雪原之国里的那座雕塑就是为我的父母而建的?
  巨大的好奇心吸引着我继续往下看。

  十二月初十,晴
  今天和杀破狼一起制定了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本已和黑松君商量过,不再过问任何江湖恩怨,但这次还是忍不住要帮他。我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孩子,才半岁的画魂。也不知道我和黑松君能否活着回来……

  十二月十九日,阴
  给孩子喂了奶,他吃得很饱,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他还能喝上我的奶水吗?
  明天凌晨就要行动了。现在心情反而坦然了。
  我和黑松君本是江湖中罪孽深重的妖,画一个人,就夺去一个人的魂魄。后来被师傅收服,所受感化,终生受益。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帮助杀破狼拯救雪原之国,师傅也该为我们自豪吧?他会原谅我和黑松君私逃师门的过错吗?”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我是他们的孩子。我已经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走进青竹洞的里间,看见一个婴儿包在襁褓里。他正在沉静酣睡。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这,就是儿时的我吗?
  我真想亲亲他。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可触碰的往事
  突然,我听见洞外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是如此凄绝,回荡在四周,竟经久不息。我跑出去,隐藏在洞口周围的枯藤后。
  我看见一个狼人伟岸的背影,他站立不动,姿态凛然,仿佛立于天地间的巍峨高山。
  对面是一群蠢蠢欲动的虾兵蟹将。他们凝视着狼人,似乎心存畏惧,犹豫着,畏缩着,迟迟不敢上前。
  这时我看见一只鹰从半空缓缓滑落。对面的虾兵蟹将立刻四处逃窜。
  这只鹰变成人身,缓缓转过身来……啊?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母亲鹰入林。她是那么年轻美丽,仿佛从天而降的精灵。现在我终于相信她当年的话绝非夸口;她是真的曾经在天空翱翔过。
  我听见我的母亲鹰入林在呼唤那个狼人的名字:狼君。
  他不应。
  母亲眼中弥漫起最深邃的绝望和哀伤。她上前抚摩他的面颊。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那一瞬,他的背影,沉重地倒下。
  我立刻明白了很多很多事情。
  我躲在枯藤后,如同躲在一个梦境里。我屏住呼吸,似乎害怕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醒这不可触摸的梦境。
  我看见鹰入林走进青竹洞。片刻后,她抱着襁褓走出来。
  我知道,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看着雪地上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缓缓通向远方。
  而我无法上前呼唤他们。往事象一颗无法消化的石子,梗住了我的呼吸。

第十七个故事
  我终于明白,原来母亲让我绘下的第十七个故事,就是我和我的生身父母的故事。这故事里,有杀破狼的一生,有养母鹰入林的记忆,有我生身父母的舍弃,有所有人对我绵长无尽的爱。
  这一瞬间,我悟彻了太多太多道理。
  我抬起头,漫天星辉吻湿了我的双瞳。天际间最亮的那颗天狼星,在对我眨着眼睛。
  突然,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又回到了现在。
  我朝灵吉菩萨磕了两个头。
  一个是替我的生身父母向他道歉,一个是感谢太师父对我生身父母的教诲。
  之后,我回到了故乡,那令我魂牵梦萦的雪原之国。
  只是,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但他们都知道我的母亲鹰入林。
  而鹰入林,我的养母,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这一切,我浑然不知。
  我已不记得自己在三界行走了多少年,但我知道,原来,我是长生的。
  月亮出来了,它柔和皎洁的光芒普照着我们这个永远平和安宁的国度。我对着母亲的坟茔,最后一次,深情跪拜。

没有终点的行走
  我继续开始了行走,没有终点的行走。
  一路上,总有人问我,在山的那边,在天的尽头,在海的彼岸,发生了什么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事。
  看着他们希冀的目光,我总是想起那十七个故事中一些人曾对我说过的话。他们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途却是同归。他们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无法判清。他们说我们选择一条道路往往是因为我们没有可能去选择另一条道路……他们的话已成为我心底的私酿,但我仍然没有悟出到底什么是恒久的什么是短暂的,到底是选择生长,还是选择死亡。我相信每个人,每个仙,每个妖,一生都行走在追求答案的旅途中,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行走。
  所以我和别的云游客不一样。我什么都不说。
  我只想微笑着走完那条通往岁月深处的长路。
  我只想用手中那管狼毫笔,冷静而恒久地绘尽三界中那些最残酷、最真实,却又是最美丽的风景。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0
皮影仙

[故地]

  下了江洲码头,沿河道旁的小径逶迤左行,不久便可走到丰都那座小城。
  似乎有一种力量的牵引,他又朝那间劳碌和生活了六年的作坊走去。秋天的中午安谧诡静,所有人仿佛都被蒸发掉了。走在已有些陌生的故地,他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得很短很短,这让他更加产生幻觉,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到了。天禄坊门前同以往一样,摆满了酒坛。他惴惴地走进去,正在酿酒的小伙计兀自忙着,一旁的老人抬头看他一眼:“客官要买酒吗?”他马上认出了他,坊主曲公,他毋庸质疑地老了,而在十二年前,他还是一个精壮的汉子。
  曲公显然已记不得这个十二年前在他手下帮过忙的小工了。他也无意干扰天禄坊的活计,歉意地朝曲公笑笑,无语退出房来。
  他继续前行。路旁红叶满枝,秋意正浓。走过江面吊桥,穿过洪洲牌坊,翻过一座小石桥,洪洲铜官坊到了。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铜官坊前的那株青梅居然还在。往事像遍野红叶,被一簌火苗擦燃,摧枯拉朽地在脑海里烧过去。他怕见不到他,更怕见到他时,他却已不识故人。
  “请问,”他忐忑地问正在铸陶的小工,“你们这里,有一位叫宋雁书的陶工吗?”
  陶工漠然地看他一眼:“没有。我们这里就两个陶工,我叫曾无涯,另一位叫陶生。”
  “那你们的坊主是?”他不甘心地追问。
  “陶三彩。他出去办事了。客官找我们坊主有事吗?”
  “没,没事。”
  出得门来,手扶青梅树干,才发现梅子早已摘光。如同这些凡人的记忆,已缺失殆尽。
  多年前的他,曾固执地认为这是一棵上苍安排的不同寻常的树。
  然而透过十二年的风尘望过去,他和雁书都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有着晴空一样的眼白和扑朔迷离的心愿。那个秋天,现在回头看去,终是已经发黄,淡出,融蚀和风化了。

[青梅]

  他和雁书,本是两个战乱遗留下来的孤儿,分别被天禄坊和铜官坊收留,成为帮忙的小工。
  天禄坊酿酒所需陶罐,皆在铜官坊所购。两坊坊主是结交多年的挚友。因了这层关系,两个同龄的孩子,私下里来往密切,义结金兰。那是一段阳光普天而降的日子。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微妙的眼神,都能引起自己心底持久的快乐和战栗。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纵是寒冷沁骨季,山间野蒿烤香芋。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是恣意盎然的春。眼角眉梢,最初的笑意澄澈无忧。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浪里白条,水花扑面,嬉闹无间。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及至青梅时节,碧色的雨,落在一树梅子上就藏了起来,梅开白色的花,结出的果子却是青色的,青青的梅子,酸,却有无比的清香。而雨珠是比梅子还要小的颗粒,在漫天温静如尘埃的细雨中,他又看到了雁书——青翠无知的他,稚气洁净的他,少年垂髫的他,在碧色的雨中,摘下那满枝梅子。
  青梅搁置在雁书手中的细瓷陶瓮里,橄榄一样的翠色。他说:“酸的,不好吃。” 雁书笑着接话:“本来就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酿酒的。”雁书留下青梅和陶瓮,尔后告辞。他倚着门栏看着他,手支在门柱上,长久地不肯放下来。这样的季节,总在不经意的时刻,下起雨来。那青色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简写成一枚记号。
  而青梅和陶瓮,被他细心收起,十二岁的少年,挽起衣袂,模仿着曲公的样子,酿起青梅酒。
  酿酒坊里弥漫着的青梅香和酒香令他醺然如坠梦中。而如梦的场景中,十二年前那个酿酒少年青涩纯净的笑容却真实的几乎触手可及,他熟练地将满瓮青梅倒进盛满清水的大缸。调皮的青梅入水时溅起无数水珠到他乌黑的头发上,一颗颗晶莹剔透。冰糖也被碾碎,碾成细小的颗粒。他把洗净的青梅、冰糖和白酒倒入陶瓮,用箬壳将坛口盖牢,再用麻绳扎紧,确定没有漏气后盖上红纸再扎紧,红纸上书“为雁书密酿”。两个温和安静的少年。时间过得稳稳当当,在他们干净如水的故事里,一切顺理成章。

[浮萍]

  那些年,国境频出事端,战事纷乱。朝廷开始四征壮丁,十二岁的孩子,都不能幸免。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作坊众人纷纷南下逃难。南逃的人群,自身都已难保,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命若浮萍的孤儿。
  急管繁弦瞬间转为疾景凋年。他和雁书也被裹挟在逃难的人群中,行至一无名山涧旁,他的双脚已血肉模糊,雁书的足间亦布满水泡。一位推车师傅见他们可怜,决定让他们坐他的车走,无奈推车年久失修,只能承载一人。雁书把机会让给了他:“我自己还能走,你快上车吧!”他无端地恼了起来,执拗着不肯上车。雁书目光清冽,口气镇定:“一路风寒,加件衣裳!”他把自己的秋衫脱下来裹在他身上,然后一把将他推上车。陌生的人流似潮水迅速涌满了他身旁,他匆匆将那罐青梅酒递与雁书。人影涌动中,他久久凝视着雁书那略显单薄的身影,那一身素朴的苍蓝布衣,久久地凝视着,忧伤而且无助。他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他宿命地预感到,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再忆起雁书,已是十二年后的今日,傍晚独伫江洲码头,江水面无表情地恒定东流,点点江鹭雪片一般飞过。他坐上前往长安的扁舟,看到黄昏里,天空的颜色由鲑红,到藕紫,到晦绿,暗紫,到黑……再到苍蓝,白日隐去,大地归于寂寞。
  当年一别后不久,推车人便死于动荡漂泊之中。流落异乡的他,被一个江湖皮影师傅收留,他潜心向学,学会了皮影戏。两年后,皮影师傅病逝,他被微服下凡的太白金星看中,历经十年风雨,降伏散落人间的十二生肖魂魄,悉数化身为自己掌控的皮影,他因此仙化为掌管凡间十二生肖的皮影仙。
  江水两岸起了灯火,有人吟唱多年前的一首歌,有人忧思重重,有人心事暗涌,有人忆起了从前的人,从前的片段。斯人应无恙吧?斯人此时还记得苍蓝么?雁书那一袭苍蓝布衣,苍蓝得如同暮色湮于寂灭的颜色,如同火焰熄灭前最后一丝残色,如同皮肤下血脉隐隐的色泽……当生命中的繁华都已失去,所有的华丽都蚀落了彩衣,惟有这一抹苍蓝恒久弥新,惟有这一身素华温煦暖心。

[迷局]

  时光辗转起伏,流年百转千回,记忆被打磨成掌心中最凛冽温柔的茧,他却从不曾修剪。从江洲到长安。欲寻故人无觅处。
  一天,皮影仙经过长安东市茶楼,发现众百姓云集,神情凝重。
  上到二楼,只见一位身着官服的棋手正和一位蓝衫华美少年对弈。那少年眸若星子,表情深邃,却自有浑厚凛然之气。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他渐渐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武才人意欲征地,指使手下容嬷嬷驱赶摆摊设市的平民。众人不服,推举一位出身平民的棋手向圣上激昂陈书,痛斥武才人这种不顾百姓死活的无理行为。
  武才人怀恨在心,设下毒计。容嬷嬷遵武才人之命,假称一棋定胜负,若平民棋手能胜过武才人的手下,便撤回此次征地计划,若负,征地仍将继续。那平民棋手年纪轻轻,便已是大唐棋界翘楚。他自持棋艺超群,欣然应允。谁知第二天,容嬷嬷铺开的竟是象棋棋盘。楚河汉界扑入眼帘,众人恍悟这不过是武才人设下的文字陷阱,而平民棋手却已无法争辩,仓促间只得硬着头皮和对方弈起象棋。
  皮影仙对武才人之举心生反感,一心想帮那少年棋手。他见那少年局面吃紧,汗水涔涔,便在休息饮茶的间歇,趋身上前道:“公子莫急,我来帮你。”
  皮影仙本是天庭仙灵,谙熟日月星辰,洞悉棋局变幻,调用棋子,易如反掌。
  进入残局,皮影仙意念暗动,神不知鬼不觉,残局上已赫然多出一马。
  棋局变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肉眼凡胎哪里知晓。少年棋手心里却有数,眉尖轻轻一挑,算是领情。
  少年棋手终于逆转乾坤,奠定胜局。众百姓交口称快。皮影仙含笑退出人群,少年棋手竟不知不觉地一路尾随而行。走到一棵柳树下,皮影仙回眸笑道:“你要这样一直跟下去吗?”双唇抿出一抹调谑之意。
  少年棋手顿感失态,连忙鞠躬说:“刚才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只怕全长安的普通百姓都要遭殃。在下谢谢公子的成全,诚问公子家世,来日定携众百姓上门拜谢。”
  皮影仙不便向他透露自己的仙界身份,这是仙必须遵循的天道。只说自己自小就尾随师傅学习皮影,浪迹江湖,只求温饱。
  少年棋手却兴致盎然,娓娓恳述道:“多年前因国事动乱,我和最好的挚友被迫分离。我有幸被一位南下的棋手带走,悉心学棋。随着国力繁盛,迁居长安。而故地江州,我已暌违多年。我曾经找过我那幼时挚友,但一直无果。公子游走江湖,见多识广,若有幸见到故人,烦请转告之。”
  皮影仙心头一惊:“请问公子姓氏?”
  少年棋手作揖道:“在下姓宋,名雁书。”
  陡然间,皮影仙灵魂出窍。难怪似曾相识,竟是故人至。
  可他实在不能趋身上前,因为自己的神仙身份;也因为,近情情怯。
  他作揖应道:“在下皮影仙。”
  世事恰如迷局,寻人,失散,流落,皈依,纷乱无绪,及至谜底解开,那人却已站立在你面前。

[华宴]

  日月穿梭,不系乾坤系流年。几天后,二人相约在长安茶楼小叙。言笑晏晏,相处甚欢,似是已回到旧日时光。
  有时亦对弈一局。秋日阳光照在棋盘上,他们的手臂在棋盘上起起落落,棋子被阳光照射着透出晶莹的光泽。虽是无语,而手指间的交流,似乎已对彼此倾诉了很多。
  及至有一天,他终于决定要为雁书演绎一段皮影戏。十二年的情谊,一一翻阅。宋雁书兴致盎然地帮他取箱子里的皮影和竹签。
  两个稚气孩童在朔风中搀扶着前行——是寒冷摄骨的冬。
  酒坊老板说:“酒坊只缺一人,就留下你好了。”那少年眉眼怯怯:“你不收留他,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酒坊老板声如洪钟:“那你去陶器坊看看,只说是我说的,那里的坊主是我的好友,他那里正好也缺一个小工。”两少年破涕为笑——是渐暖的春。
  少年送了一瓮青梅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恣意的夏。
  秋别离,少年行,“我自己还能走,你快上车吧!”——是沉重宛转的秋。
  只是一段皮影,却依稀是十二年前的辰光,是十二年后,光影涌动的华宴。宋雁书凝神细看,双眸璀璨如星子,告辞时语气沉郁:“明日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纠结]

  可是明日,竟没有明日。皮影仙久坐茶楼,直至夕阳西沉,那个人还没有来。
  如魂脱壳,他竟痴痴地坐到半夜。打佯了,东市戏台的胡巧儿突然哭泣着跑到茶楼前,说:“公子可是在等宋公子?昨日宋公子回家不久,只饮了一盏茶,便七窍出血而死,众人猜测是武才人派人在茶水中下了毒。宋公子救助众人有恩,公子可有良方相救?”
  皮影仙怔呆了。往事象雾一般悄然弥漫升腾,过往云烟,如同棋盘上的经络,子起子落的地方都是他系了结的悲伤。
  ——这泱泱红尘滔滔浊世中,他最在意的一个人走了。
  奔至雁书房中,已是白布覆身。他一把掀开寿布,雁书面色铁青,分明是毒害致死。
  他一时忧伤集结,竟迸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一直以为,纹秤之间那手语的交流,他们会维护一生。却不曾料到,命运宛若棋局,子起子落间,自有它冥冥的定数。
  昏沉梦中,红尘往事,依稀重现。及至天明,他终于苏醒过来。思绪迷离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傅太白金星。太白金星曾经告诉他,作为掌管凡间十二生肖的仙灵,只要释放自己掌控的十二生肖魂魄,便可以拯救一个凡人的生命。但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将逃脱的十二生肖魂魄重新招回,方可避免十二生肖贻害人间;如若失败,自己将会魂散九天。
  琴台知音,伯牙子期,弦断有谁听?皮影仙走出房门,在天穹中决然纵身一跃。顿时,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纷纷从他身边奔跑而出,散落人间。

[交错]

  皮影仙回房,看着宋雁书长舒一口气,复活过来。
  “你醒了。”他对宋雁书笑了笑。然后他必须要走了,他要赶在十二个时辰内,将逃脱的十二生肖魂魄重新招回,否则他自己将魂散九天。
  一路都还顺利。只是最后一个亥猪的魂魄怎么找也找不到。
  眼看十二个时辰就要到了,皮影仙心急如焚。这时他偶遇一位云游画师。皮影仙向画师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问道:“画师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可曾知晓亥猪的魂魄散落凡间何处?”画师有意帮他,却也不知亥猪魂魄的下落。眼看时辰就要到了,两人都着急起来。这时画师提醒道:“公子不妨去地府孟婆那里看看。凡间时有失意之人自饮孟婆汤,或许她那里有人寄存的亥猪魂魄。”
  皮影仙匆匆告辞。在孟婆那里,果然得知有一个亥猪魂魄刚刚被寄存。谢过孟婆,皮影仙终于收齐十二生肖的魂魄,所幸未酿成大祸,心头后怕不已。
  他兴冲冲回到长安,却发现宋雁书已不在床榻上歇息,四周查看,依旧杳无踪迹。
  他急忙出门寻找,却与那个相貌奇怪的云游画师再度邂逅。画师告诉皮影仙:“我到达这里的时候,宋公子已醒来多时,我为他讲述了整件事情,并告诉他,你正在四处寻找一只亥猪魂魄的下落,如果时辰到了还找不到,你只能魂散九天。”
  “你对他说这些干什么?!”皮影仙简直有些愠恼了。
  “是他追着我问的。”画师摊开手,一脸无辜地辩解道。
  “那他人呢?”
  “他听完我的话就出门走了,拦都拦不住。临走时,他留下一个包裹,托我转交给你。”
  “我早已猜出是你。因为那日为我演绎皮影戏,我在你的皮影箱最深处,看见一件补丁累累的少年秋衫。当年少年行,秋衣十二年。我和你同属亥猪。我找孟婆,将自己的魂魄寄存在那里。你不必救我,历经十数载,你方能化仙,实属不易。所谓近情情怯,而你的一番情谊,我心已知。”
  ——包裹里是这样一封信,和一个陶罐。
  皮影仙揭开陶罐,密酿了十二年的浓酽的青梅酒香顿时释放于天地间。
  一瞬间,皮影仙仿佛当胸被晚风穿过,成为一个作痛的空洞。

[魂飞]

  皮影仙决定豁出去了,他直奔地府找阎罗王要人:“阎罗王,你我素来毫无交情,但我要救的人将自己的魂魄化作了亥猪皮影,你只要将他的生辰还给我,我自然会用毕生来报答你!”
  阎罗王冷冷道:“你当初为了救宋雁书,释放十二生肖,已是犯了天条,若不是天蓬元帅错投猪胎,与那逃脱的亥猪生肖归元合一,那孽障不知要闯出多少祸来!”
  皮影仙哀声求道:“阎罗王,我知道自己私情蒙心,遭什么样的报应都是咎由自取。只恳求你将雁书的生辰交还与我,他日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毫无怨言。”
  “你休想!” 阎罗王怒喝道,“你找我要我就给你,那岂不坏了地府规矩!”
  皮影仙凄然地摇了摇头:“话已至此,再说无益。阎罗王,那就休怪在下无理了!”
  皮影仙双手一展,召出十二生肖皮影,手臂挥动间,那十二生肖皮影决然奔突上前。一时间,地府里光影斑斓,皮影齐踏,争相纷至,络绎不绝。皮影仙使出浑身招数,十二生肖皮影将阎罗王团团围住,轮番攻击,水泄不通。阎罗王应接不暇,竟不是对手,他心下陡生一计,瞄准空挡,趁皮影仙不防,一把掐住亥猪皮影的咽喉——“你再敢上前,我就收了宋雁书的魂魄,这样你纵然索回他的生辰,他也是还魂无门!”
  皮影仙大惊:“不要!”那是雁书的魂魄,他岂可坐视不顾。手臂轻展,悉数招回剩下的十一个生肖魂魄。
  阎罗王讥笑道:“可叹你身为天界仙灵,却为了一个凡人,一会儿奔突骁战,一会儿低声哀求,你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个神仙的样子?”
  皮影仙双目圆睁,颈间青筋闪露:“我原本就是凡人,经多年历练得道成仙,内心却终有一丝人性未褪。你说我凡根未净,我丝毫不以为杵。我自知不比武尊神和杀破狼以死济苍生,也从未想超越他们。在我心中,仙灵的身份,自己的生命,多年的道行,不过贱如草芥。阎罗王,我只想告诉你,你实在是低估了一个仙灵和一个男人的勇气和决心。”
  话毕,他指尖唤来明火,毅然火烧麾下的皮影。十一个生肖魂魄争先恐后,纷纷逃脱,奔跑跳跃,一时间,地府里暗影憧憧。
  就在阎罗王目瞪口呆之际,皮影仙大喝一声,决然释放出自己的魂魄和体内所有的真元。十一个生肖魂魄和属于他自己的亥猪魂魄还未逃脱出地府,就被他所有的真元封住成为石雕,被永远禁锢在了地府之中。
  “阎罗王,我已经为雁书捐出了自己的魂魄和所有真元。多年的道行和修行,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十二生肖被禁锢在你们地府,再也无法出去作孽。我辛苦一生换来的十二生肖已归你们地府所有。你留着雁书的生辰已是毫无用处,还是放了他吧。”
  阎罗王怔住了。他意念忽软,手一松,属于宋雁书的生辰和亥猪魂魄瞬间回归人间。
  看着雁书的魂魄和生辰重获自由,皮影仙释然地笑了笑。他的全部真元正缓缓消散于地府之中,这时他看见包裹中的陶罐跌落出来,他咬咬牙,使出毕生最后一丝力气,牢牢抓住了那个陶罐。完成最后一个心愿,他就要毫无遗憾地魂散九天了。

[陶殇]

  宋雁书似是死了,却又如同坠落梦中。他将自己的魂魄给予孟婆后,便喝下孟婆汤,沉沉跌入梦境之中。神思迷离中,他看见皮影仙朝他跑来,十二岁的孩童,踉踉跄跄跑到近前,渐次跑成二十四岁的华美少年。骨骼清奇面容俊美,表情是波澜不兴的冷。及至他面前,面部突然泛起了发自肺腑的笑,双颊是酒醉的酡红。他只看了他一眼,便被飓风卷起,越吹越远,他的话音从远处传来,渐次飘渺……
  “我已饮下十二年前我为你酿的那一罐青梅酒,自饮密酿,我想我是有点醉了。但是我知道,人在微醺的时候其实是最清醒的,微醺的时候就能畅所欲言,没有了退让,没有了拘谨,也没有了阻拦。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来寻你?
  十八年前,我和你,是这泱泱红尘中无亲无挂的孤儿。我们并不相识。
  那年重阳节,邻居见你可怜,施舍了你一碗面。
  我被面香吸引过来,看着你的碗,眼睛再也不愿意离开——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面。我眼巴巴地看着你,你看看我,再看看面前那碗面,似乎经过了一生的挣扎,你把碗推给我说:你吃吧,我刚才已经吃了好大一碗。
  我太饿了,也顾不上不好意思,端起碗就大口咀嚼起来。我狼吞虎咽,快速吃完了那碗面——那样的美味,妙不可言,我一生再没有尝过。
  而你看着碗里剩下的汤,对我强装欢笑。我知道,这碗面必是你已经企盼了很久的。
  我擦干净嘴巴,惬意地走开——可你一定不知道,我并没有走远,我吃饱了,只想靠在大树的枝桠间,躲在树叶荫凉里,打一个盹。
  然后我看见你,盯着那个碗,盯了很久,然后机警地环顾一下四周,快速将那碗残汤喝光,还意犹未尽地,抱着碗,舔干净了碗里剩下的碎沫。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用尽一生的力气都无法偿还你,偿还那一碗面。”
  宋雁书猛然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铜官坊前那棵青梅树下。四周青梅芬芳,酒香四溢。他的耳畔是一个空置的陶罐。
  他揭开陶罐,余香萦绕。青梅要经历怎样曲折繁复的过程,才能酿出这醉人的香?而时间是经,空间是纬,就这样,将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宋雁书心头一紧,似有万箭穿过,手中的陶罐再也把持不住,兀自朝地面落去。
  陶器难道仅仅是一种容器吗?它们经历揉、塑、雕、琢、高温之炼、煅烧之痛、火的炙烫、光的暴晒、染料的浸染,最终以塑陶人想象的形状诞生在世人面前。世人以为陶器没有情感,其实,陶器的诞生过程,已然是一场具象的痛楚。
  陶器的一生,会承载青梅、酒酿、棋子,甚至血与泪水,陶器会因它们而显得安宁或沉郁,欣喜或哀伤,但最后,每一只陶器的命运却无外都是一样——
  破碎。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1
水玲珑

一生之水

  是小麦丰收之季,麦田却稀疏寥落,阳光炙热,沟渠干涸。水玲珑坐在田埂边,看着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地传运着一颗枯瘪的麦粒。田野龟裂,蚂蚁们在一道裂缝前停了下来,那显然是它们无法跨越的天堑。水玲珑叹口气,折一枝麦秆置于裂纹之上。蚂蚁们欣喜地载着麦粒爬上了麦秆。
  而水玲珑的心却无法快乐起来。入春以来,大唐东就滴雨未下,河脉断流,庄稼欠收。她知道,父亲再一次失职了。
  作为南海龙王敖钦的女儿,她本可以深居龙宫,过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和哥哥敖莽待她不薄,她却走上了一条与父亲和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她自幼兰心蕙质、体恤民情,关注百姓疾苦,为父亲和哥哥的失职与恶行痛心不已,并想方设法在事后尽力弥补。
  从夏到秋,由秋入冬,她化身为少年渔民,深入乡野巷陌,扶助弱民。一天,她看见一位老者倚在酒楼门口,双唇皴裂,几欲昏厥。而店家只顾招揽生意,根本不过问门前这濒危老者。
  水玲珑心中抑愤难平,决心上门帮这老人要杯水喝。谁知店小二出言不逊,双方争执起来。水玲珑不想和他过多纠缠,嘻嘻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话毕,伸手强夺帐台前的茶盏。店小二大怒,挥拳上前,水玲珑倾身闪过。这时一位华美少年上前拦住那店小二,道:“一杯茶水而已,何必动怒,等下一起算在我帐上。”说完端起茶盏,递与水玲珑。
  水玲珑抬头,只见那华美少年浓眉如剑,双瞳幽深,眸光沉沉。她接过茶盏,却莫名有些怯于道谢,只是转身快跑到酒楼门口,将茶水递于那年迈老者。老人接住茶盏不停念叨:“谢谢,谢谢贵人相助。”
  见老人安度难关,水玲珑心下释然。她尾随那华美少年走进酒楼,见他一人叫了一桌菜,却不过是些鸡鸭鱼肉庸常菜肴。那少年热情地招呼她同吃,水玲珑心想,我才不稀罕这些酒菜,嘴上却嘻嘻笑道:“这酒楼看着堂皇富贵,其实不过是些贯常匠气的菜式。若想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不如去些山野小店。”说完牵起武尊神的衣袖便往外跑,一直跑到江边芦苇荡旁的山野小店。
  这小店建在一棵硕大的水杉下。那水杉树干挺拔笔直,高耸入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水玲珑抚摩着树干上的老树皮,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杉。水杉世间罕见,它的历史比大唐还要悠久得多,它外形优雅凝重,刚正坚毅,木质厚重深沉,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
  半晌,她回过神来,说:“我们点菜罢。”这回他们点的是鱼籽豆腐,菜苔爆腊肉,重油虾球,尖椒猪血,干煸刁子鱼,粉蒸青鱼肚,汤是砂锅文火慢慢煨成的莲藕排骨汤,汤里是定要放进清脂消火的莲子心和百合瓣的。
  不一会儿,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杉木桌。虽杯盏拙陋,装饰简朴,那少年却并不介意。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些山野风味,吃什么都香,对每一道菜都充满了由衷的热爱。他吃得忘我投入,吃得酣畅淋漓,吃得热烈奔放,神态天真而专注。水玲珑在一旁看着实是有趣,深受其感染和带动,不知不觉也吃得兴高采烈起来。
  水玲珑自幼在龙宫长大,除了性格骄纵的哥哥和阴戾寡言的守卫澹台却邪,再无其他玩伴。此次偶遇年龄相仿的少年,且对方俊朗得体,谈吐隽雅,松弛自如,真有喜逢知音之感。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她竟一把攥住对方的手。刹那间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手推开,低头羞赧一笑,而一种奇异的触觉已直抵内心。
  酒足饭饱,那少年随手摸出一件玉麒麟付帐。水玲珑心里讶然,知这少年必家境优越、出身豪门。
  出得店来,清冽寒风扑面。水玲珑心想,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倒要看看他对我这腔热忱是真是假,于是双手抱肩,试探道:“春寒时分,公子可否借你的裘衣供我御寒?”
  那少年却毫不犹豫脱下裘衣,披在她身上:“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就将这件衣服穿了去吧。”
  本是出言试探,对方却答应得豪爽之至,感激和投契顿时在水玲珑心头暗涌纠结,而表面上仍要故作镇定:“多谢。还没请教兄长尊名。”
  那少年笑道:“在下武尊神。兄弟你呢?”所谓投桃报李,水玲珑如实相禀后,慷慨取出母亲去世前留给自己的一块蜻蜓琥珀递与武尊神,转身离去。
  武尊神显然察觉出了那琥珀的价值连城,在她身后喊道:“贤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见他上前追赶,水玲珑顺势在前面疾步如飞起来。
  及至两人跑到海边,水玲珑回眸对武尊神粲然一笑,转身跃入水中。片刻,天际之间传来水玲珑悦耳的声音:“哥哥,十日之后,你来这里等我。”

二隔海天

  生命中有些注定的时刻,有些注定的人,使你初次与其相见,便有爱情的预感,超越所有的现实、理智和逻辑,像海上的大潮般汹涌而来。
  回到龙宫后,水玲珑每每忆起武尊神,便有知音难觅、二隔海天之感。那块琥珀,是母亲临终前交给水玲珑的,还特别叮嘱,只有遇见心爱之人,方可相赠。那琥珀橙黄晶莹,里面沉睡着两只小小的蜻蜓,一只红色,一只绿色,都是振翅欲飞的姿态。两只蜻蜓面对面,似在喃喃互语。虽然年代久远,但蜻蜓翅翼上的纹络仍依稀可辨。那琥珀是三界罕见的珍品,而水玲珑赠予武尊神时,却无半点犹豫。他的热情相救,他的淡定从容,他的憨稚无邪——那琥珀原本就该属于他吧。
  她开始耐心等待,等待十日后的重逢。然而没过多久,却传来噩耗——水玲珑的兄长敖莽出事了。
  原来,几年前,敖莽率领爪牙踏平北俱雪国,意欲独占雪国珍品雪莲。雪国英雄杀破狼在青竹涧为守护挚友之子小画魂与敖莽发生殊死搏斗,在一只胳臂被封印,一只胳臂被斩断的危境下,将敖莽斩为两截。而杀破狼也因失血过多仙逝,死后魂魄仙化为天狼星。

  南海龙王为爱子举行了盛大海葬。水玲珑站在哥哥的灵柩边,心潮起伏。其实,哥哥出事,她早有预感。哥哥一直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涂炭生灵,完全不顾百姓死活。水玲珑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而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犯下多少罪孽。这次哥哥被杀破狼所斩,水玲珑虽感悲伤,却并不意外。她现 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父亲,丧子之痛已经摧毁了他的理智,水玲珑隐约预感到父亲绝不会善罢甘休。

三叠阳关

  终于等到第十天,水玲珑换上华衣美服,头戴迎春花花冠,慢桨弋舟,从礁岩后漂浮而出。碧海蓝天,白衣胜雪,花朵娇俏明媚,已全然不是渔民模样。
  及至岸边,水玲珑一眼便瞧见武尊神正站在岸上,怔怔地望着她,显得一头雾水。水玲珑嗔道:“哥哥,不认识我啦?”武尊神猛吃一惊,神情恍惚,水玲珑笑道:“我就是水玲珑啊,哥哥认不出我了吗?”武尊神凝神细看,当下呆住。水玲珑嫣然一笑,从舱中取出一件淡青裘衣,跃上岸来。武尊神心神渐定,看清她手中所持正是自己赠予他,哦不,她,的那件裘衣,不禁大臊:“这是男人才穿的东西!”话毕,拿起来就要抛入水中。
  水玲珑忙伸手夺过:“你不要给我,我喜欢。”隔了片刻,又补道:“我穿华衣美服的时候,人人都对我好,我一点都不稀奇;而当我穿得破旧的时候,如果还有人对我好,我知道那才是真好。”
  武尊神楞住问道:“你比我们天庭的仙女还好看,怎么想到要扮成个小渔民呢?”水玲珑心头一凛,反问道:“你见过天庭的仙女?”武尊神快言快语,将自己的来历身世和盘叙出。
  水玲珑心里虽觉讶异,却也觉得理所当然,她早已料到他必为九五之尊。只是,这少年虽心思纯善,单纯无邪,却也沾染了豪门贵族漠然的痼疾。她收住笑容,正正经经道:“我看你锦衣玉佩,便知你必然九五之尊出身望门。刚才拿着裘衣,说丢就丢,公子可知这凡间平民的疾苦?有无想过普通百姓可能一年劳作都换不回一件新衣?”
  武尊神神情赧然,目露羞惭。水玲珑知他心思剔透,正感不安,便缓缓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今天一看见哥哥,我的心就静下来了,连日的烦恼都不见了。”这时武尊神猛然警醒般问道:“那日我在海边,看见一桩盛大海事。其中一位少女似乎就是你。”
  水玲珑顿感凄惶,连日的丧兄之痛又开始在心头涌现,而她什么也无法说,只得淡然一笑:“哥哥你定是看错了。”话音刚落,便转身跃入海中。

四马攒蹄

  在潜向深海途中,水玲珑忐忑不安地想:他身为玉帝之子,我和他的感情会走向哪里?她感到快乐,可快乐同时,心里又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总觉得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而且,她宿命地预感到,这一切是不会长久的,她似乎感知到了分离的不可避免。
  果然,一回到龙宫,她便察觉到所有人都神情诡异。找来螺男细细打听,方知南海龙王已下定决心为爱子复仇。今天南海龙王前往天庭,索要天狼星魂魄,被玉帝拒绝后,南海龙王甩出毒招:若天庭不将天狼星魂魄交出,他将联手其他三海龙王,水淹大唐,届时一切罪名,由龙宫和天庭共同承担。
  水玲珑大惊。她知道父亲已心性迷乱。杀破狼侠肝义胆,死后灵魂仙化为天狼星,本该得到尊重和安宁。如果父亲和哥哥的残寇仍一意孤行,除了化魂守护苍生,她将别无选择。
  半夜,整个海洋都已睡去,龙宫也渐渐沉寂,唯有她,还在低低地,低低地,吹笛子。那一支孤独而明亮的曲子,糅合在无尽的夜色和时光的洪流里,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所有已经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事。
  “公主还没休息吗?”笛声吸引来了敖莽生前最器重的手下澹台却邪。他低眉顺目地伫立于水玲珑身后,关切地问。
  水玲珑也不回头,只是搁下珊瑚笛,怅惘地叹口气:“我哥哥死了,你总该有些触动吧?今后的路,你准备怎么走?”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我会竭尽全力为龙太子报仇。”
  水玲珑愠恼地转过身:“报仇,报仇。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其它的想法吗?哥哥之死,我亦感悲伤。只是杀破狼侠义忠肠,且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澹台却邪嗫嚅道:“自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如果不是太子和龙王救我一命,我早已是虎鲨腹中之魂。”
  水玲珑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摇摇头,有些生灵总是沦落成所谓恩情的囚徒,盲目愚忠,自以为忠心耿耿,其实不过是四马攒蹄,全然不顾这样的感恩是否值得。她冷冷道:“我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说罢转身进门。
  澹台却邪也不言语,只是痴痴傻傻地地看着窗户上她的剪影,半晌方才怅怅离去。
  而这一去,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澹台却邪心里毫无底气。水玲珑不知道,就在今夜,他就要去刺杀武尊神。这是龙王的授意。龙王被玉帝断然拒绝后心生歹意,一心也要让玉帝尝尝丧子之痛。

五侯蜡烛

  躲不过的,终究要面对。几日后,南海龙王最后一次前往天庭与玉帝协商如何处置天狼星魂魄一事。水玲珑也被父亲要求陪同随往。在天庭宝殿,水玲珑看见武尊神默默地伫于玉帝身后。她看出了他眼神中的疑惑,可她什么都无法说。
  而这最后的协商,几乎沦为双方互露底牌的宣战。
  南海龙王气势汹汹地率领众人离去,临别时只甩下一句:“三天后,若人间被淹,可是天庭默许我们龙宫去这样做的了。”
  玉帝冷冷一笑:“请便。”
  一整天,水玲珑都心神不宁,及至深夜,她觉得必须告诉武尊神这一切。武尊神早已将来历和身世告诉了自己,而自己却什么都瞒着他,这显然不公平。
  水玲珑小心翼翼地潜入天宫,轻叩武尊神的窗。
  武尊神警惕地问:“谁?”
  “是我。”
  武尊神开启小窗,水玲珑轻巧地跃身而入。
  “你到底是南海龙王什么人?”武尊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他甚至有些愠恼了。
  水玲珑额头渗出汗珠,娓娓道出实情:“我本是南海龙王的女儿。敖莽是我哥哥。想必你也听说过杀破狼的事情。其实,我自小就和哥哥品性不合,对他的骄横跋扈早已心生抵触。他死于杀破狼刀下,我自然也是难过的。但杀破狼一代英侠,哥哥之死,绝非枉然。我对哥哥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父亲在哥哥死后所做的一切,也令我失望,我虽多次劝说父亲要以大局为重,多体恤苍生,无奈丧子之痛已迷乱了父亲的心智。
  “那上次我在海面上看见的,想必就是你哥哥的葬礼了?”
  “不错。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我哥哥的葬礼奢华无度。金箔作纸,银屑化灰,豪门权势,显赫奢靡。其实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涂炭多少生灵。他被杀破狼所杀,我亦感悲伤,但他一生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根本不体恤普通百姓的死活。我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他的结局我早已预见,所以并不意外。”
  武尊神取出胸口前的琥珀,告诉水玲珑自己被人刺杀的事情,末了叹口气:“可惜,好好的一块琥珀,就这样裂成两半了。”
  水玲珑心头一凛:“刺杀你的人,应该就是哥哥最器重的爪牙澹台却邪,他的鲨鳍双截棍是出了名的凶狠歹毒。他这次刺杀你,无非是为了报复玉帝。杀破狼侠肝义胆,死后灵魂本该安息。我一直反对龙宫为哥哥报仇,何况还要伤及众多无辜百姓。可是父亲和哥哥的残余手下一意孤行。我是早已做好化魂守护苍生的心理准备了。如果为了天下无辜子民,放弃我们的感情,甚至我们的生命,你愿意吗?”
  武尊神神情一震,他注视着水玲珑的双眸,水玲珑也正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在天庭华光的照射下璨璨泛光,流丽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柠檬色的光晕。就是这样瞬间的无语,似乎心底已经对彼此呢喃了很多,但终是什么都无法说。片刻沉默后,他握住水玲珑的双手,置于胸口前,微闭双眼:“我愿意。”

六根清静

  两人缜密商议好了对策。分别时,武尊神牵起水玲珑,禁锢着红蜻蜓的那半块琥珀默契地转移至她的掌心。她的双眸粼粼,仿佛暗夜中璀璨的星子。他凝视着她,悠悠地说:“这一半你留着。如果我们都成功了,这对分离的蜻蜓会团圆的。”淡淡的花香恍若柔波,流淌在暮色里,无声地湮没了他们。
  天光渐明,是该走的时候了。水玲珑穿过天河,不经意间回头,看见武尊神仍站在天河彼岸,裘衣上落满了露水,仿佛一张沾满泪水的脸,她不由得站住了。他也看着她。隔着远远的天河,他们遥遥相对,仿佛隔着现实与梦想的千山万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他们的今生今世,什么只是生涯中的山河岁月,不是不想走到对方身边,一起走完这最后的青春旅程,可是,没有用的。她仿佛听见,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他也仿佛听见,她正在心里,一遍遍地应。就像是驿站交会处两辆擦身而过的马车,用长长的嘶鸣诉说着乍然相遇却又瞬间分离的悲与喜。
  回到龙宫后,水玲珑昏睡了一天。暮色四合时分,她潜出海面,坐在一块礁石上,面对着浩瀚海面,绵延不息的海风将她的黑发拂乱,心情倒渐渐平静下来。她心中已无欲念,只求做好这一世最后一事,或许这就是佛家所云六根清静罢。

七死七生

  几日后,水玲珑得知澹台却邪重新回到龙宫的消息,她前去探望。见澹台却邪腹部伤情尚未痊愈,顿时明白心中的猜测确凿无疑——原来他消失几日,却真是去刺杀武尊神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愠恼,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自己为龙王效力,当然应该遵从主人的指令。”
  水玲珑叹道,流下泪水:“冤冤相报何时了。所幸你此次行刺未果,否则龙宫和天庭的矛盾又将激化一层。这样的矛盾冲突,受伤最重的,说到底,还是万千无辜子民。你可知我父亲已决定水淹大唐?武尊神少年持成,我已和他决定舍身守护人间百姓,而你何时才能迷途知返?”
  澹台却邪看着水玲珑为人间的无辜平民流出泪水,心想,听说龙公主的泪水能使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前尘——可是,她是否愿意为我落下一滴泪水?这,或许只是奢望吧。而以她一介少女之躯,怎可舍身取义?怕只是说的玩笑话而已。
  只是,他不知道,水玲珑心中早已泰然坚定。
  人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
  佛云,小乘初果者,尚须往返天上人间,受七度生死,才能证得阿罗汉果。
  ——而我何必在乎什么“七死七生”,何必介意什么“小乘大乘”,但求今生无憾而已。
  最不希望看见的一幕终究还是来了。
  午时刚过,水玲珑便感觉水下暗潮涌动,虾兵蟹将来来往往,穿梭如流。她知道龙宫已经开始行动了。她连忙潜向海面。果然,她看见海面上风浪大作,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气势汹涌。她刚走上岸,巨浪已拍岸而来,险些将她袭倒。她使出毕生真元,守护在海岸边,以阻止海水肆虐。
  这时,澹台却邪正率领一群虾兵蟹将冲至浪尖,企图掀起又一重波浪。他目睹水玲珑正在聚集毕生真元堵住海浪,顿时呆住了。“停!”他大声喝令手下停止发力。
  等他明白水玲珑是在牺牲自己换取大唐百姓的生命时,他不由悲戚地大喊一声:“不要!”这样惨烈凌厉的叫喊,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当年他目睹自己的父母被虎鲨活活吞噬时才有过。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了。当又一波潮水拍岸而来,水玲珑毕生的真元已然全部耗尽。就在天地变色的瞬间,他看见水玲珑的肉身缓缓升腾于空中,头上的迎春花花冠被潮水搅散,无数黄色花瓣散落于水中。
  而在肉身脱壳而出的瞬间,水玲珑动用全身力量使出最后一丝真元,封住了这一波海浪,可她再也无法抓住那已相伴十六载的珊瑚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下半空。这时,口袋中的那半块琥珀也划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在肉身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了澹台却邪悲绝至极的表情,她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水——为他,也为他。所有来不及说的话,所有未了的心事,都被凝聚在这两滴泪水里。一滴泪水落在那块琥珀上,一滴则落在了碧青珊瑚笛上。那滴眼泪渗入琥珀,成为一个小小的气泡,落在了岸边礁岩的罅隙里;而珊瑚笛却被退潮无情卷入了大海深处……
  终于,海面停止了涌动,平复如镜。南海龙王发现了海水中四处浮游的迎春花瓣,心生不详预感,他冲出水面,看见海面上形容枯槁、呆若木鸡的澹台却邪,他着急地上前询问爱女水玲珑出了什么事。澹台却邪如梦方醒,将刚才所见如实叙述。南海龙王瞬间只感自己被风吹成了一具空壳,短短一月内,他先是失去爱子,现在又失去了唯一一个女儿,他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啸:“这是为什么?!”
  而海天无言,只有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星星点点的迎春花瓣,在提醒三界刚才发生的一切。

八荒之外

  都说珊瑚的生成,是千万年沧海桑田的记忆,那么这支流落水域的珊瑚笛,记载的,应该是水玲珑心中不舍的心结吧。它活在大海的温存里,仿佛是活在爱的记忆里,对于它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而那块落入礁岩罅隙里的琥珀,似乎不幸得多,又似乎幸运得多。不幸的是,可能千百万年,都没有人能发现它,那只红色蜻蜓也许永远都无法和那只绿色蜻蜓重逢;而幸运的是,那滴在琥珀上的一滴眼泪,渗入琥珀后,化为一个小小的气泡,那气泡里,凝聚着水玲珑心中所有来不及说的话和所有未了的心事。
  在独踞海边的日子里,这枚气泡几乎见过海的所有面目,苍凉动人的,冷酷严峻的,荒沙白浪的,却不止一次地想起,他和她之间曾许下的诺言。这个信念使她得以能够安安静静地栖息在琥珀里,她在等待,等着将心中凝聚的话语和心事说给他听。

九九归一

  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晨,这枚气泡被匆匆的脚步声惊醒。她看见一位云游画师在海岸礁岩的罅隙里拾起了琥珀。这个奇怪的画师,面覆着风霜的颜色,目光安详温和,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她问他:“我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发现我了。你能帮我一件事情吗?”
  画师答道:“我早已知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情。放心,没问题的,我一定会帮你做到。”
  气泡奇怪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呢?”
  画师笑了笑:“因为我刚刚从大唐南的一棵水杉边回来。”
  她也笑了:“原来他变成一棵水杉了啊。”她顿了顿,略显沮丧地说:“可我只是一个气泡了。”
  画师缓缓道:“我可以帮你变到你想变的样子,前提是,你再也无法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气泡想了想:“其实,我心里的话,即使不说出来,他也是知道的。我曾看见一个去西天取经的大唐僧侣,在取到真经后,在海边想起自己一生的历练,失声痛哭。所谓万物归圆,九九归一,而我们穷其一生,或许不过是为了一盏水——一盏在危困窘迫之境,心爱的人为你递上的一生之水吧。”
  话音刚落,气泡释然地笑了笑,缓缓从琥珀中蒸发而起,渐渐挥释、升腾、消遁,瞬间天地之间,幻化出无数铭黄色的迎春花花瓣。
  那些花瓣汇聚成流,尾随云游画师前往大唐东而去。在郁郁葱葱的大唐东山脉中,一棵高大伟岸的水杉正静静伫立于天地之间。纷繁花瓣顿时随风散落,如同她面带微笑,朝  他飞去;阳光、和风、群鸟,在她面颊边,一掠而过。
  云游画师将那块尘封着红色蜻蜓的琥珀埋在水杉的根旁边,和属于武尊神的那一块尘封着绿色蜻蜓的琥珀埋在一起。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晨风正再次吹起,朝阳正跃出海岸线,几乎是瞬间,无数迎春花瓣,象细雨一样,从空中挥洒下来,落在水杉的树叶上,落在水杉的枝桠间,落在水杉的根系边。
  他看着这对拯救了自己救命恩人魂魄的仙灵终于完成了生命中最初和最后的相拥,心中涌动起淡淡的幸福与惆怅——隔在她和他之间的,何止是树脂,还有无法逾越的、千百万年的漫漫年华,而生命中最初的悸动和际遇,最终不过象漫天舞蹈的花瓣,在岁月的呼吸中缓缓翻卷、款摆、零落,零落成再也无法把握的,十几载的时光。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1
武尊神

九五之尊

  他好奇地坐在酒楼靠窗的位置边。是冬天里难得的晴朗日子,阳光轻柔地从窗外流进来,像一串音符,逶迤地淌了一身。这是武尊神第一次来到凡间。作为玉帝最宠信的儿子,他终日生活无忧,怡然自得,锦衣美食,对凡世男女的烦恼和疾苦从不关注,亦不知情。这一天,他私落凡尘,品尝人间的粗茶淡饭,听市井百姓在酒楼茶肆、街头巷陌高谈阔论,倒也感觉十分新鲜。
  而周遭谈论最多的,莫过于大唐东的干旱。据说大唐东已多日未雨,田野龟裂,河流枯涸。老板娘一边在柜台后拨打算盘,一边得意地高声插话:“咱们店里用的水,可都是后院里清冽的井水。”
  这时,武尊神看见店小二在大声呵斥一个身形单薄、衣衫破旧的少年渔民。那少年约莫十六岁年纪,头上扣着一顶竹篾编制的渔民帽,腰间别着一支碧青的珊瑚笛,脸上满是泥污,唯眼珠漆黑晶亮,目光灵动。
  店小二大声嚷道:“还赖着干吗?还不快走?”
  那少年嘻嘻道:“我只是路过讨杯水喝。”
  “咱们店里的茶水都是上好的碧螺春,岂能白给你。”
  少年仍是嘻嘻地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话毕,伸手便要强夺帐台前的茶盏。
  店小二大怒,挥拳上前,那少年倾身闪过。武尊神担心膀大腰圆的店小二伤及那瘦弱少年,忙上前道:“一杯茶水而已,何必动怒,等下一起算在我帐上。”说完端起茶盏,递与那少年。
  少年看他一眼,目光清朗,感激流溢。他接过茶盏,却也不谢,转身快跑到酒楼门口,递给一个靠墙而座、双唇皴裂的年迈乞丐。老乞丐接住茶盏不停念叨:“谢谢,谢谢贵人相助。”
  武尊神先是一怔,随后释然一笑。那少年倒也是纯善之人。他回座继续吃饭,那少年渔民却尾随进来,望着桌上的酒菜,仍是嘻嘻地笑。
  武尊神心想或许他是饿了,便招呼他上前同吃。那少年笑道:“这酒楼看着堂皇富贵,其实不过是贯常匠气的菜式。若想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不如去些山野小店。”话着牵起武尊神的衣袖便往外跑,一直跑到江边芦苇荡旁的山野小店。
  这小店建在一棵硕大的水杉下。那水杉树干挺拔笔直,高耸入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武尊神在天庭从未见过这种树,他兴奋地拍拍它粗壮的树干,几片叶子随之飘落。那少年渔民在一旁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杉。水杉世间罕见,它的历史比大唐还要悠久得多,它外形优雅凝重,刚正坚毅,木质厚重深沉,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
  半晌,那少年回过神来,道:“我们点菜罢。”这回他们点的是鱼籽豆腐,菜苔爆腊肉,重油虾球,尖椒猪血,干煸刁子鱼,粉蒸青鱼肚,汤是砂锅慢火细细煨成的莲藕排骨汤,汤里是定要放进清脂消火的莲子心和百合瓣的。少年点菜点得兴高采烈,恨不能将这小店美味一网打尽。
  武尊神自幼在天庭长大,被诸仙视为掌上明珠,花样繁复的珍馐佳酿他早已腻味,这回乍见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山野风味,恨不得击掌叫好。不一会,热情爽朗的老板娘逐一送上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杉木桌。虽杯盏拙陋,装饰简朴,武尊神举箸一尝,却样样美味盈口。他听那少年话音如玉珠落盘,玲珑悦耳,见识亦是不俗,加之食物实在爽口,内心竟颇感愉悦。
  武尊神和那少年渔民年龄相仿,两人边吃边谈,竟都有相见恨晚之感。那少年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竟一把攥住武尊神的手。武尊神只觉他手掌娇柔细腻,不觉一怔。那少年察觉失态,忙松开手,低头羞赧一笑。
  酒足饭饱,武尊神随手摸出一件天庭惯见的玉麒麟付帐。这山野小店的老板何尝见过这稀罕宝贝,当即目眩神迷,险些晕厥。
  出得店来,清冽寒风扑面。那少年双手抱肩,试探着问道:“春寒时分,公子可否借你的裘衣供我御寒?”
  武尊神见他衣衫单薄,当即脱下裘衣,披在他身上,爽快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就将这件衣服穿了去吧。”
  少年却也不客气,当即披上裘衣,只是略显肥大宽松,他朝武尊神楫手:“多谢。还没请教兄长尊名。”武尊神笑道:“在下武尊神。兄弟你呢?”那少年道:“大家都称呼我水玲珑。”话毕,他变戏法般从手掌间取出一块透明橙黄之物递与武尊神,转身离去。
  武尊神端目细看,却是一块晶莹琥珀,橙黄色的晶体里尘封着两只小小的蜻蜓,一只红色,一只绿色,都是振翅欲飞的姿态。两只蜻蜓面对面,似在喃喃互语。虽然年代久远,但蜻蜓翅翼上的纹络仍依稀可辨。
  武尊神的目光被琥珀美轮美奂的光泽耀映得扑簌迷离,心下明白这是天庭都罕见的稀罕珍品。“贤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他拔步追赶,水玲珑却也在前面疾步如飞起来。
  及至两人跑至海边。水玲珑回眸对武尊神粲然一笑,转身跃入水中。片刻,天际之间传来水玲珑的声音:“哥哥,十日之后,你来这里等我。”

八音遏密

  武尊神心中的好奇和疑问漾得满满的,直觉告诉他那位叫水玲珑的少年绝非普通渔民。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来到海边,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少年。
  在第七天,武尊神仰躺于海边的岩石后晒太阳,一边倾听海鸟的鸣啼和潮水的起落声。突然,万物俱静,各种声音全部戛然而止。武尊神一楞,他侧过头,只见面前出现了令自己愕然的一幕——
  海面上波涛阵阵翻滚,却无任何声息传来。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似乎已凝固住了,然而海风凛冽,气势逼人,似有大事即将喷薄闪现。果然,从海水中央蓦地升腾起一座巨大的水晶平台,四周衬托着浪花万簌。  水晶平台中央是一具嵌满贝壳的灵柩。这时,灵柩前方缓缓出现一位耄耋老者的背影,他头戴紫金冠,抚着灵柩,似在恸哭。灵柩右方,站着一位绝美少女,眉眼清秀,双眸似潭,神情哀矜。而护于水晶棺左面的,是一位手持骨剑的壮汉,肃穆威严,面露悲戚。
  心思忐忑间,那水晶平台已快速驶入大海深处。待那盛大场景消逝于视线之间,四周的声音才缓缓恢复如常。
  第一次看见如此盛大浩荡却诡异难言的葬礼,武尊神心中充满讶异。而最令他吃惊的,却是那少女。她的眉眼五官是如此熟悉,令他立刻想起那位叫水玲珑的少年渔民。两人的模样是如此相似……可是,为什么一会“他”是渔民,一会“她”是少女呢?武尊神心中的猜测象海面上的浪花一样起伏不休。

七返还丹

  终于捱到第十天。武尊神早早来到海边。野外已有簇簇迎春花在料峭春风中绽放,明黄娇艳,吐露着初春的讯息。四望不见人影,武尊神不禁心焦,忽听远处传来桨声阵阵,只见一叶扁舟从礁岩后漂了出来。船头一女子慢桨弋舟,她头戴迎春花花冠,白衣掩映,更显花朵铭黄耀眼、熠熠生辉。
  待船慢慢荡近,武尊神见那女子绮年玉貌,肌肤洁莹,娇美绝丽。再定睛一看,却感面熟,正是那日站在海面灵柩一侧的华美少女。
  那少女嗔道:“哥哥,不认识我啦?”武尊神猛吃一惊,只见那少女笑容明媚如同开遍大唐东的迎春花,言语亲切熟稔,似与他相识已久,而那悦耳声音分明是出自水玲珑之口。恍惚间,那少女已笑道:“我就是水玲珑啊,哥哥认不出我了吗?”武尊神凝神细看,果见她眉目确和水玲珑如出一辙,当下呆住。水玲珑嫣然一笑,从舱中取出一件淡青裘衣,跃上岸来。武尊神心神渐定,看清她手中所持正是自己赠予他,哦不,她,的那件裘衣,不禁大臊:“这是男人才穿的东西!”话毕,拿起来就要抛入水中。
  水玲珑忙伸手夺过:“你不要给我,我喜欢。”隔了片刻,又补道:“我穿华衣美服的时候,人人都对我好,我一点都不稀奇;而当我穿得破旧的时候,如果还有人对我好,我知道那才是真好。”
  武尊神楞住问她:“你比我们天庭的仙女还好看,怎么想到要扮成个小渔民呢?”水玲珑反问道:“你见过天庭的仙女?”武尊神索性将自己的来历身世和盘叙出。
  水玲珑点点头,收住笑容,正正经经道:“我看你锦衣玉佩,便知你必然九五之尊出身望门。刚才拿着裘衣,说丢就丢,公子可知这凡间平民的疾苦?有无想过普通百姓可能一年劳作都换不回一件新衣?”
  武尊神大赧,忆起酒楼里她夺茶水施予老乞丐一事,顿为自己的漠然深感汗颜。水玲珑的话,不过家常唠叨般的寥寥数语,却如清泉一泓,潜移默化般润入心田。这样的觉醒与领悟,就像古经所言七返还丹,在人先须炼己待时者,正欲其革去一切旧染之污,不使有丝毫之疵,留于方寸之中。
  这时水面雾霭已散去,水玲珑慢慢伸出手,握住武尊神的手掌,低声道:“今天一看见哥哥,我的心就静下来了,连日的烦恼都不见了。”这时武尊神赫然记起一事,忙问道:“那日我在海边,看见一桩盛大海事。其中一位少女似乎就是你。”
  水玲珑面露哀戚,淡然一笑:“哥哥你定是看错了。”话音刚落,便转身跃入海中。

六道轮回

  当晚回到天庭,武尊神见玉帝眉关紧锁。忐忑不安地上前打听,方知南海龙王敖钦今日拜见玉帝,却和天庭众神发生争执。
  原来,南海龙王敖钦之子敖莽杀戮百姓,横行乡野,早已激发众怒。几年前,他率领爪牙踏平北俱雪国,意欲独占雪国珍品雪莲。雪国英雄杀破狼在青竹涧为守护挚友之子小画魂与敖莽发生殊死搏斗,在一只胳臂被封印,一只胳臂被斩断的危境下,怒斩敖莽。杀破狼终因失血过多仙逝,死后魂魄仙化为天狼星。
  南海龙王此次到天庭,正是找玉帝索取天狼星魂魄,为爱子雪恨。但天庭正义之士都竭力反对,那敖莽臭名昭著,早激发天庭众怒,而杀破狼忠肝义胆,其魂魄理应得到安息。双方为此在天庭宝殿发生了剧烈冲突。
  南海龙王临走前,愤然留下话语:如果天庭不将天狼星的魂魄交还,他就联手其他三海龙王,淹掉整个人间,届时罪名由龙宫和天庭一起承担。
  玉帝摇头轻语:“龙宫势力向来不可小觑。如果他们真的联手淹没人间,那我们天庭也难脱其咎。世人不知隐情,只会诟病天庭和龙宫固执己见,不顾百姓死活。”
  那南海龙王之子暴戾成性,武尊神早有耳闻,却不想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忙问玉帝是否已和天庭诸仙商议出对策。
  玉帝长叹道:“杀破狼本是天庭星宿下凡,忠心耿耿侠义热肠,死后化为天狼星,理应得到尊重和善待,所以他的魂魄我们断然不可交与南海龙王。我和其他天庭众神已商议妥当,如若四海龙王真的决定联手淹没人间,势必会从南部沿海掀起海啸,届时我们会将天际塌落一块,以堵住南海海浪。”
  武尊神大惊:“那大唐南的无辜百姓,岂不是横遭灭顶之灾?!”
  玉帝神情凝重:“为了拯救更多人的生命,我们有时不得不舍弃一些人的生命。”
  武尊神忙辩道:“父亲,此法万万不可。我们纵容天际陷落,这和杀戮大唐南苍天百姓又有何区别?”
  玉帝叹口气:“众生各因其善恶业力,而在六道中轮回生死。或许这就是大唐南百姓的宿命吧。”
  武尊神返回寝宫,及至深夜,仍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水玲珑送给他的琥珀就贴在胸口,温润清明,直沁心房。而水玲珑今天问他的话,仍在脑海回绕,是啊,他出身豪门,但怎可无视布衣平民的疾苦?出身乃天定,但万物众生都应得到平等善待。没有百姓的辛苦劳作,哪有天庭的雍容繁盛?自己之前的淡漠,真真是可耻。那些与生俱来的优越、坦然与无视,从他心中渐渐褪去,而对自己的反思,对大唐南百姓的担忧,对水玲珑的挂念,齐齐梗在胸口。
  朦朦胧胧半梦半醒之间,突觉窗外有人影掠过。武尊神心头一凛,忙用手攥紧床边的戟。
  待眼前寒光乍现,武尊神早已静候多时,挥戟一拦,顺势一拨,对方没想到武尊神早有防范,忙后退一步躲过反袭。
  武尊神跃出床帷,举戟直刺对方。那刺客也是高手,屈身躲过后,手中的鲨鳍双节棍如闪电劈来,武尊神立戟,缠住对方双节棍中的连索。刺客用力抽回。双方跃入庭院中搏杀起来。对方出手凌厉,武尊神不敢懈怠,使出浑身招数一一化解。
  此时众天兵已闻声赶来,刺客佯装逃脱,武尊神不知是计,穷追不舍,刺客猛然回首,手中的鲨鳍双节棍旋转着飞来,武尊神慌乱中忙用戟尾挡住,但双节棍中的另一节却重重击中胸口。
  武尊神听见胸前传来一声闷响,却并未感觉疼痛。此时天庭已灯火齐闪,万人同奔寝宫。蒙面刺客自知刺杀无望,无心恋战,且战且退,武尊神哪里肯轻易让他逃脱,手中银戟舞得出神入化如游龙在天,刺客招架不及,腹部早中了一戟。
  刺客在前面踉踉跄跄地跑,众天将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及至蟠桃园,刺客隐入憧憧桃树林中,难觅踪迹。
  这时众人看见桃园仙子蝶翼倚在一棵树下,忙上前询问。蝶翼轻展双翼,晏晏浅笑道:“适才看见一黑影往兜率宫方向跑去,众天神何不去那里查个究竟?”
  然而兜率宫也未发现刺客踪迹。众天神失望而归,前往武尊神处复命。
  武尊神心中充满疑惑:他从小平和待人,散淡处世,从不曾触犯他人,怎会有人想刺杀他呢?
  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充满了对水玲珑的感激。她赠予他的琥珀,救了他一命,正是琥珀挡住了那刺客双节棍的回首一击。可惜的是,强劲的冲力将它撞碎,那块完整的琥珀裂成了两截。武尊神紧紧握着那块碎成了两半的琥珀,掌心感触到它温润的外壳,仿佛感触着梦中曾经抚摩过的面颊。而那两只蜻蜓,分别禁锢在两块琥珀中,它们再也不能栖息在同一个梦境里。

五月披裘

  几天后,南海龙王再次前往天庭商议如何处置天狼星魂魄一事。武尊神阖首伫于玉帝身后,却惊讶地看见水玲珑低眉顺目地出现在南海龙王背后。
  武尊神不禁怔住,他注视着水玲珑的双眸。水玲珑也正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在天庭华光的照射下璨璨泛光,流丽的轮廓被染上了一层七彩光晕。就是这样片刻的无语,似乎心底已经对彼此呢喃了很多,但终是什么都无法启齿。
  而这最后的协商,几乎沦为双方互揭底牌的宣战。南海龙王气势汹汹地率领众人离去,临别时只甩下一句:“三天后,若人间被淹,可是天庭默许我们龙宫这样做的了。”
  玉帝冷冷一笑:“请便。”
  当夜,有人轻叩武尊神的窗。武尊神还当又是刺客,警惕地问:“谁?”
  “是我。”小心翼翼的声音。武尊神听出是水玲珑的口音,忙开启小窗,水玲珑跳了进来。
  “你到底是南海龙王什么人?”武尊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他甚至有些愠恼了。
  水玲珑额头渗出汗珠,对他道出实情:“我本是南海龙王的女儿。敖莽是我哥哥。想必你也听说过杀破狼的事情。其实,我自小就和哥哥品性不合,对他的骄横跋扈早已心生抵触。他死于杀破狼刀下,我自然也是难过的。但杀破狼一代英侠,哥哥之死,绝非枉然。我对哥哥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父亲在哥哥死后所做的一切,也令我失望,我虽多次劝说父亲要以大局为重,多体恤苍生,无奈丧子之痛已迷乱了父亲的心智。
  “那上次我在海面上看见的,想必就是你哥哥的葬礼了?”
  “不错。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我哥哥的葬礼奢华无度。金箔作纸,银屑化灰,豪门权势,显赫奢靡。其实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涂炭多少生灵。他被杀破狼所杀,我亦感悲伤,但他一生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根本不体恤普通百姓的死活。我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他的结局我早已预见,所以并不意外。”
  武尊神取出胸口前的琥珀,告诉她自己被人刺杀的事情,末了叹口气:“可惜,好好的一块琥珀,就这样裂成两半了。”
  水玲珑正色道:“刺杀你的人,应该就是哥哥最器重的爪牙澹台却邪,他的鲨鳍双截棍是出了名的凶狠歹毒。他这次刺杀你,无非是为了报复玉帝。杀破狼侠肝义胆,死后灵魂本该安息。我一直反对龙宫为哥哥报仇,何况还要伤及众多无辜百姓。可是父亲和哥哥的残余手下一意孤行。我是早已做好化魂守护苍生的心理准备了。如果为了天下无辜子民,放弃我们的感情,甚至我们的生命,你愿意吗?”
  武尊神心中一震,自省、责任、感动、勇气,诸般感觉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顿觉南海龙王殊不足畏,牺牲自己拯救苍生亦不足惜。他握住水玲珑的双手,置于胸口前,微微闭上眼睛,只感如沐春风尘念俱消,心中仅望五月披裘,他点点头:“我愿意。”
  二人缜密商议好对策。分别时,武尊神牵起水玲珑,禁锢着红蜻蜓的那半块琥珀默契地转移至她的掌心。她的双眸粼粼,仿佛暗夜中璀璨的星子。他凝视着她,悠悠地说:“这一半你留着。如果我们都成功了,这对分离的蜻蜓会团圆的。”淡淡的花香恍若柔波,流淌在暮色里,无声地湮没了他们。

四大皆空

  三天后,整个天庭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没有人知道南海龙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武尊神的内心却无比平静。他知道,此时劝说玉帝或者南海龙王已无意义。世界就是被一群所谓的实权人士给折腾复杂的。他已决定舍弃自己换得苍生安宁——或许恰如玉帝所言,为了成全大多数人的生命,有时不得不舍弃一些人的生命,那么,就让我来舍弃自己的生命好了。
  午时刚过,武尊神从天庭上望见南海海面惊涛骇浪,气势汹涌。他知道该来的一切,终究还是来了。
  武尊神连忙遁入人间,只感天地变色,飓风大作。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发现天幕骤暗,雾岚重重,风起云涌,雷电交加。他知道,玉帝旨意已下,天之一阙即将塌落以封住那狂卷而来的海浪。几乎是想也没想,他立即双足牢牢站立在大唐南森林的最高端,双臂高擎,挺直腰身立于天地之间。
  他使出所有的真元强行撑住摇摇欲坠的天庭,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双足陷入泥土之中。天终于没有落下来,而他立于天地之间,再也无法动弹。
  海面上的波涛在翻涌了片刻后,也终是没有冲上堤岸。他知道,就在他撑住天庭的同时,水玲珑也使出毕生真元,封住了波涛万倾。这是他们商议好的对策——一个堵住惊涛骇浪,一个撑住欲坠天穹。
  他伟岸地站立着,直至天庭恢复平稳,天地回归晴朗,海面一波如镜。
  这时,他看见那块琥珀从衣袖中滑落出来,落在自己脚边,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腾出手将它捡拾起来,他只能将腰身站得更稳,并试图移动双脚,这样,那块琥珀就能更近更安妥地靠近自己。
  就在这一瞬间,他惊讶地看见自己的双足像根一样深深陷进了泥土里,而琥珀也被泥土掩埋住了。他高举着的手臂,突然生出了叶子。他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漫漫年华浸透过自己的肌肤。他看见自己竟然站立成了天地之间的一棵树。
  城中过往的百姓收起油伞,狐疑地看着这变化莫测的天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两位仙灵为了他们一如既往的安宁生活,献出了毕生的华彩。

三年化碧

  所谓三年化碧,而武尊神在站立中化成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水杉。在走过了最初的惊慌后,他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沉默地立于天地之间,成为天穹下最伟岸最安静的一棵树。
  终于有一天,玉帝找到了自己这个失散了的孩子。他站在天穹,问他:“孩子,你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我早知这莽莽世间,每遇一劫,必有一佛出世。而我甘愿衔心香一瓣,感恩命运之赐。”
  “孩子,我可以给你一次轮回转世的机会,你告诉我,为父帮你实现心愿。”
  一树苍翠在风中拂摆,满枝绿叶不离不弃,不愿离开他的躯干,就像水玲珑说给他的那些话,仍留在他的心间。武尊神想了想,说:“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仙了,也不想做人,就让我做这静美人间的一棵树  吧,届时我一定还选择做一棵水杉。”
  玉帝颌首,强颜释然一笑:“自幼我便知你内心丰沛,怎知你蜕化成熟至此。这样的结局,或许比做一个天界仙灵更合你心吧。”

二分明月

  武尊神静静地伫立于人世间。云海,雾岚,清风,晓月。他静静地感受着岁月在自己身上缓缓刻下的痕迹。
  碧水东流,濯过他的足。秋风渐起,拂过他的面。日子安静的过去,在岁月的沉浮里,他没有一天忘记过他和水玲珑之间的承诺,也许对有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一句话,不过是青春年少时的一段心事罢了,而他却安静乐观地将这个承诺收藏着,这样的静静打磨,或许可以成器,或许徒添累累伤痕,却也是内心深处最温柔的茧。
  有时他会想,这一缕徐徐绕过他脚踝的江水,要经过怎样的历程,才可以流到大海,又能不能到她的身侧,而她又会不会知道,他悱恻如水的心事;而这一抹馨香扑面的风,要经过怎样的缠绕,才可以抚摩至她的面颊,那时她是否会读懂,他曾在风中默默许下的诺言。
  而人间始终祥和安泰。他见证着世间的富庶和百姓的安稳。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紫陌红尘,尽入眼底。原来这人间最好的风景,就是看着这世上万物众生,从容祥和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而这样安宁沉郁的生活,是自己期待了十八年,才争取来的。
  所以他静静站立着,心中一点都不急。
  他越来越觉得,做一棵水杉真的很好。
  当他第一次在大唐东见到这种树的时候,它们就挺拔在他的脑海里:笔直的,高耸入云的,没有多余的枝桠,不随波逐流,不像向日葵太阳花那样对太阳言听计从。它们永远是一种向上的,不屈服的,倔强的,生机盎然的姿势。它们的理想是和天上的白云握手。
  它们的叶子很细很密,落在地上,踩着很柔软,毛毯一样。
  他对它们有天生的亲密感。他经常有意无意徘徊在它们身下,踩着那些柔软的,有弹性的,针形的落叶。
  是的,它们的皮肤很苍老。看见它们的皮肤,他会想起它们曾经生存过的漫漫年华。
  它们的木质也很好,厚重深沉,是一种男性的品格。
  有时他会想,来世如果能做一棵水杉,他就一定好好长,长得高高的,长得直直的,在他五百年的那天,一个女孩走在他的影子里,踩在他凋落的头发上,她蹦了蹦,像在毛毯上一样。
  可是,那个五百年后的女孩,她还会来吗?

一现昙华

  很快春天又到了。树根边的青草,撑着懒腰,从泥土和严冬中挣扎出来。
  这是他经历过的第几个春天呢?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春天有蔚蓝洁净的天空耀映着他的脸。夏天有火热的风和向日葵一样金黄的阳光扑面。秋天有漫山的红叶在他身边燃烧舞蹈。冬天有皑皑白雪,安谧地覆盖着他。
  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了一位云游而来的熊猫画师。
  熊猫画师围着他的躯干绕了一圈,然后跪在树根下,朝他磕拜了三下。他奇怪地问道:“师傅,你为什么要拜我呢?”
  画师说:“因为你拯救了大唐万千无辜子民,也拯救了天狼星圣洁高贵的灵魂。而你一定不知道,杀破狼是为了救我才仙化为天狼星的。现在,我可以用毕生的力量,为你达成一个夙愿。”
  武尊神想了想,说:“多年前,我和一个女孩做了一个约定,其实我早已预感到她不能来了,而我也成了一株无法行走的树,你能帮我们了却这个心愿吗?”
  “当然可以。”画师说:“只是,也许你们的约定实现之后,便是永远的分离,永远的海天相隔,你愿意吗?”
  “我愿意。”武尊神释然地笑了笑。有多少个夜晚,她的身影走进过他碧绿色的梦里。而他一直相信她会来的。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失约。所以,哪怕只是瞬间的重逢,哪怕这重逢后便是永久的交错、远离和消逝,他也是愿意的。

  三天后的黎明,画师重新来到了他身边。画师拍拍他的树干,仿佛拍着一位好友厚实的胸膛:“那两只蜻蜓就要团聚了。”
  武尊神轻轻笑起来,他在想她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当她看见他已经变成了一棵树,会不会露出惊谔的表情。他静静地等待着,当晨风再次吹起,当朝阳跃出海岸线的那一瞬,他看见,无数迎春花瓣,象细雨一样,从空中挥洒下来,落在他的树叶间,落在他的枝桠间,落在他的根系边。
  他知道那是她来了,她是在向他告别。那是她给予他的最初的和最后的吻吧。然而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他没有想到她竟变成了迎春花花瓣,但不觉得惊讶或突兀,反而觉得理所当然。而他的真元也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夙愿已了,是该离去的时候了。这时他看着云游画师将一块尘封着红色蜻蜓的琥珀埋在他的根旁边,和属于他的那一块尘封着绿色蜻蜓的琥珀埋在一起。
  他欣慰地笑了笑。他的真元渐渐遁出树的轮廓,缓缓消逝在空中,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树根旁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落叶,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躯干上布满了苍老的树皮,而满树苍翠仍在风中婆娑,它们哗哗的声音,它们迎风招展的样子,象在和他十八载的年华告别,象在和她告别,象在和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告别。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2
玄天姬

谁持彩练当空舞

[楔子]
  人总会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付出代价,有时,这种代价需要用一生来偿还。
  那一年,正值芳华的舞彩娥是备受王母恩宠的瑶池舞姬。
  恰值瑶池召开蟠桃大会,天宫巧匠为王母过蟠桃大会日夜赶制七彩霓裳。舞彩娥负责照料刚刚染好的七色绸缎,这是制作七彩霓裳的材料。而在门外把守的,是天庭最忠诚耿实的天兵玄云霄。
  半夜时分,舞彩娥不小心伏案睡着。烛火烧着了屏风,烈焰波及七色绸缎。待她惊醒过来,火焰已如波涛汹涌翻腾。门外守护的玄云霄听见她的呼救声,急忙冲进来,他目睹横梁在火中已倾斜欲坠,情急之中他一把推开舞彩娥,火舌翻卷的横梁劈头摔到他脸上,滚烫的火苗灼痛了他的面颊。
  火势如脱缰之马,无法控制。漫天赤焰,烧毁了七色绸缎,映红了整个天庭。
  两人自知犯下滔天大罪,也不申辩,只等待天庭的发落。
  七色绸缎价值连城罕世难求,但玉帝和王母谅及两人平时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于是将他们贬至人间,沦为凡人。
  二人在一个叫傲来的海边小村生活下来。同为落难失意之人,加之有相遇之恩,二人渐生情愫,结为夫妻后,生下一个叫玄天姬的女儿。一家人克勤克俭、冷暖自知,生活倒也平静。
  只是,当年因自己一时疏忽而犯下的错,是夫妇二人心头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那火龙一般燃烧着的七色绸缎,仍不时舞蹈在他们的脑海里。那映红半边天庭的火焰,时常吞噬着他们的梦境,令他们在半夜惊醒。漫漫暗夜里,自责、愧疚、忏悔、不甘,在心头纠结,暗涌,翻滚。
  孩子五岁那年,玄云霄和舞彩娥不约而同地立下誓约:要用毕生的力量,求得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七色绸缎,然后奉还给王母,以弥补自己当年犯下的错。
   世间多少人视誓约若过眼云烟,而这对夫妇内心丰沛如良田,微小的愿望如种子播下,便一心灌溉呵护,期待有朝一日,这卑微梦想,能长为一株参天大树。

[壹] 赤
  在玄天姬八岁那年,玄云霄开始去野外采集朱砂。而母亲留在家里辛勤操劳、勤俭持家。母亲告诉年幼的玄天姬,将朱砂颗粒研细磨匀,用水调合后,即成赤红色染料。将绸缎浸入其中,粉末会被绸缎所吸附。用这种颜料染成的赤色鲜艳纯正。
  小小年纪的玄天姬,自然不会知道父母为什么要执著于一匹赤色绸缎,唯一让她感到开心的是,每天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总会变戏法般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野果。母亲嗔怪他不要再冒险去崖壁上采摘这些果子了,而他只是憨厚一笑:孩子喜欢吃,我就继续摘。
  这些被父亲肮脏的双手捧出的野果,沾染着灰尘和泥土,但经过母亲细心洗净,却是那么甘饴可口。这些野果甜蜜了玄天姬的整个童年。
  童年温暖而迟缓,像冬天晒在老棉鞋上的阳光。十岁那年,玄天姬那颗幼小的心,萌生出了初始的矜持和微妙的自尊——她不再愿意和父亲一起出门了,父亲脸上那一大块烧伤留下的疤痕,让她隐隐地感觉有些难堪,而父亲每次带回家的新鲜野果,她也不再热衷。可父亲并不计较这些,每次从外面采集朱砂回来,总是不忘带给她几个野果。
   有时,玄天姬看着父母因过度操劳而显得沧桑的容颜,会纳闷地想:这么辛苦奔波,不过是为了一匹赤色的绸缎,值得吗?她觉得他们真是不可理喻。

  一天,父亲出门采集朱砂,彻夜未归。母女二人忐忑地等了一整夜。破晓时分,全村村民集体出动沿着山路寻找。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几棵野柿树,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柿子,因为长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来。他们同时发现一棵柿树有枝桠折断的痕迹,而树下是百丈深渊。村长看了看母女二人说:“我们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母亲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险些晕厥。不详的预感顿时笼罩住了玄天姬,冼夫人叹口气,牵紧她的手往山下走。
  果然,父亲静静地长眠在谷底,身旁是一筐泼洒了的朱砂和几个散落的野柿,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野柿。他身上的血溅落到朱砂上,凝固成了深重的赤黑色。母女二人如烈焰焚心,紧紧抱住对方痛哭起来……

  在乡亲的帮助下,母女二人将父亲草草埋葬了。父亲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野柿子,也葬在了父亲的身旁。
  当夜,母亲对玄天姬讲述了她和父亲的经历。这是玄天姬第一次听到父母的故事。她没有想到,父母居然曾经是天庭的神仙。父母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和那颗不懈赎罪的心,深深感染和震撼着她。一颗幼小的心,被父母的夙愿激活、沸腾,像飓风袭来时,船帆一样鼓涨得满满的。她突然理解了父母这么多年辛勤奔波的原因。她感到非常非常对不起父亲。

  第二天,玄天姬和母亲开始用力磨研那些沾染了父亲鲜血的朱砂。玄天姬的手心布满了血泡,虎口隐隐渗出血来,而最疼痛的,是那颗深深追悔的心。
  终于,这些朱砂被磨研得细密均匀,母亲用水调合后,将绸缎浸入其中,小心翼翼地染好了一匹赤色绸缎。母亲告诉玄天姬,要弥补父母当年的罪行,必须找到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绸缎,而现在,仅仅是开了一个头。
  赤色丝绸晾晒在家门口,在微风中拂摆着。
  那一片耀眼的赤色,在阳光下似乎隐隐折射出父亲的一片赤忱,深深刺痛了玄天姬娇嫩的双眸。
  这一年,她十岁。

[贰] 橙
  世事无常。三年后,母亲重疾缠身,卧病在床。病榻上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七色绸缎和那未了的心愿。
  初秋时节,母亲的病情愈发严重,大夫看过后,摇头轻叹回天乏术。
  送走大夫,母亲大概自己也预感到了什么,她无神的双眸绽放出了久违的神采,她抚摩着玄天姬的发梢说:“我昨夜又梦见了王母,她对我说,只要奉还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七色绸缎,她便捐弃前嫌。我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赎罪的心愿,可能要靠你帮我们去实现了。”
  玄天姬将母亲的双手抱紧,置于唇前,含泪点头应允。空气突然变得沉闷凝滞,大概是为了舒缓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母亲喃喃说道:“真想吃几个新鲜的橙子啊,当年在天庭,这是最常见的果品,自从坠入凡间后,再也没吃过橙子了。”
  当夜,母亲沉沉睡去。玄天姬守护在母亲身边,她看着母亲苍老的面颊,早生的华发,干裂的嘴唇,一颗心揪得紧紧的。她伸出手,轻抚母亲的面庞,心想,多年前,当母亲还是天庭最华美的舞姬时,这面庞一定皎洁如月光吧,而多年过去了,母亲的心愿未了,却即将撒手人寰。她心头突然泛起冲动,决定帮母亲摘几个橙子,她不希望看见母亲连这么微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便告别人世。
  玄天姬为母亲掖紧被角,轻轻阖上门,她在微凉的风中疾跑,跑出傲来国,来到花果山,终于在山野间找到了一株橙子树。橙子长势正好,碧叶叠嶂,橙香清冽,可现在毕竟不是橙子成熟的季节,青橘悬垂在叶影憧憧里,嘲弄般地望着她。
  这时,玄天姬看见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
   那一刻,她知道母亲永远离开了自己。母亲去世前的嘱托,被缄默成一个来不及成熟的青橙,永远种植在了她的记忆里。

  在邻居的帮助下,玄天姬将母亲葬在花果山的一棵橙树下。母亲直到去世,都没来得及吃上橙子,但至少在去世后,还可以闻到甘甜的橙香。
  从此,十三岁的玄天姬,要开始学着一个人养活自己照顾自己。
  独居的岁月里,玄天姬主要靠在山间砍柴,然后到集市上变卖来勉强糊口。她拒绝了邻里乡间的好意恩赐与惠赠。她幼小的内心里,写满了倔强与自尊,她不喜欢仰仗他人的赐予来生活。童年的稚嫩和懵懂,逐渐褪去,而父亲的狷介,母亲的坚韧,却完全继承到她身上,融进了她的血液里。

  十四岁那年的一天,天降暴雨,破败的茅草屋被飓风掀掉了屋顶。等玄天姬惊醒时,发现自己卧在一片水泽里,被子和衣裳全部湿透了。
  一年多的艰辛和辛酸在瞬间纠集涌动,她终于无法再强撑坚强和无谓,裹着箱底唯一一块干燥的绸布,她跑到母亲的坟前哭泣起来。
  破晓时分,雨水渐渐停了。她借着黎明,看见枝头的橙子正在淌落橙色的汁液,仿佛是哭泣时流下的泪水。
  那汁液染湿了裹在玄天姬身上的绸布。素色绸布被染成了橙色。
  她知道,那一定是母亲在为她哭泣,同时在鼓励她,永远不要放弃心中的梦想。
  她在心里立下誓言:铭记父母的遗愿,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弥补父母当年犯下的错,一定要等到化蛹为蝶的那一天。

  天晴了,玄天姬将橙色绸缎晾在阳光下。
  她有些悲伤,又有些高兴。她终于收集到两种颜色的绸缎了。想着家里挂着的赤色绸缎,看着眼前的橙色绸缎,她就感觉到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可是,这两块绸缎,都是用父母的生命换来的。
  所以,今后的路,得靠自己了。
  这一年,玄天姬十四岁。

[叁] 黄
  一年后,玄天姬在深山砍柴时,无意间看到一只鹦鹉从树梢掠过,一片金黄色鹦鹉绒随之缓缓飘落到她手心。
  回家的途中,玄天姬经过冼夫人的家。一时兴之所至,她问冼夫人:“这种鹦鹉绒可以用来干什么呢?”
  大娘仔细看了看,说:“这种金黄色鹦鹉绒用来纺织黄色绸缎最好不过了,可是金黄色鹦鹉绒太难得到了。早就听说傲来国的后山深处栖息着一群大嘴鹦鹉,可是它们一年才换羽一次,所以想得到它们的羽绒真的很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玄天姬开始在每天砍柴时,注意观察这些鹦鹉的生活习性,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这些鹦鹉日出觅食,日落归巢,而每年夏季最热的七月,是鹦鹉换羽的季节。
  她耐心地等待,七月终于如期而至。
  一天傍晚,在这群鹦鹉归巢之时,玄天姬一路尾随追赶,荆棘划过她的身躯,毒蛇在足畔梭滑而过,划荡藤蔓跃过山涧。终于,她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枝桠间发现了那群鹦鹉的巢穴,而此时的她,浑身上下已是划痕累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处心积虑的观察带来了收效,她在树下捡到了很多金黄色鹦鹉绒,她满心欢喜地踏着月光回家。
  一个月后,冼夫人用玄天姬辛辛苦苦收集到的金黄色鹦鹉绒,织好了一匹黄色绸缎。
  这是玄天姬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第一匹彩色绸缎。她为自己感到骄傲,骄傲里又有隐隐的辛酸。
   这一年,她十五岁。

[肆] 绿
  一年时光倏忽而逝。小小的傲来村,已经承载不下玄天姬心中的抱负了。走出这个封闭贫瘠的小山村,到更广袤的天地间的愿望,在她的心里膨胀着,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在渐渐地生根发芽。
  终于,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决心走出傲来村,游历四方,竭尽全力,寻找剩下的四种彩色绸缎。
  告别了邻里乡亲后,玄天姬一路跋山涉水餐风露宿,终于到达了繁华的长安。在度过最初的好奇和试探后,她开始一心寻找四种彩色绸缎的线索。
  有一天,玄天姬撞见西市一位蚕妇正被当地的蚕贩和蚕霸欺负,她意气难平,出手相救,自幼和母亲习武的玄天姬击退众人,然后帮蚕妇捡拾起散落一地的蚕茧,护送她回家。当夜,玄天姬就在蚕妇家休息。
  次日清晨,玄天姬惊喜地在蚕妇家的蚕室内发现两个绿色蚕茧。蚕妇告诉她,这是非常罕见的天蚕茧,这种绿色的蚕丝,可以织成绝美的绿色绸缎。玄天姬大喜,她将自己的身世和来长安的目的托盘而出,蚕妇听后,惊讶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宏愿和恒心。好,大姐一定帮你这个忙!”蚕妇告诉她,这两个蚕茧的蛾很快就要破茧而出了,届时她们可以一起来喂养这批天蚕。
  冬去春来。幼蚕孵出来了,蚕妇和玄天姬用羽毛轻轻把它们刷到剪碎了的嫩桑叶上。刚孵出的幼蚕黑黑小小的,象蚂蚁一样,蠕动在桑叶上。幼蚕吃的很慢,长大后,经过四次蜕皮,进入五龄期。这是蚕长的最快的时候,每天都需要两三篓桑叶,经常要半夜起来换桑叶、清除残叶和蚕粪。但每天半夜从睡梦中挣扎起来的玄天姬,却备感欣喜,因为她内心溢满了希冀。
  吐丝。结茧。摘蚕茧。煮茧,抽丝。
  当蚕妇把一匹光滑如丝的绿色绸缎递交给玄天姬时,玄天姬颤抖着双手,不敢去接。因为,她的双手已经布满了茧花,她怕手心中那些粗砺的岁月留痕会划伤缎面。良久,她将自己的面颊轻轻贴在缎面上,仿佛童年时,靠在母亲光洁的颈项旁。
   这一年,她十七岁。

[伍] 青
  接下来的一年里,玄天姬一直在苦苦寻找青色绸缎。穿行大街小巷,求教贩夫走卒,却一直没有发现线索,所有人一听她在寻找青色绸缎,便茫然地摇头。
  直到有一天,玄天姬来到国子监,藏书楼的老先生听了她的疑问,告诉她一段话:“荀子在《劝学》中说,‘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句名言流传了几千年,可谓人人皆知,但其中的道理却不一定有多少人知晓。青,是指靛青;蓝是指蓝草。靛青染料是从蓝草中提炼出来的,但颜色比蓝草更深更亮泽。后世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形容学生胜过老师,长江后浪推前浪。早在秦汉之前,人们将蓝草割下后切碎浸泡出色液之后,尽快将此染液用于染色。由于这个过程很短,时间稍长,染液就会形成蓝色的沉淀,而不再有漂染价值。因此,在蓝草收获季节里,染匠们十分繁忙,要加紧染色,否则染液就要报废。后来人们发现,在这种蓝色沉淀中加入酒糟,可以使不溶于水的蓝色沉淀变为靛青染料。”
   老先生的一席话,令玄天姬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她明白了,要想得到青色绸缎,必须先得到蓝色绸缎。谢过老先生,玄天姬马上转身去长安七巧坊。

[陆] 蓝
  七巧坊,大唐最大的染坊。坊主傅江衣冷冷地瞥了一眼瘦弱的玄天姬,说:“青色染料,七巧坊确实可以做,但做青色染料要先做一缸蓝色染料,代价委实太大了。”
  玄天姬苦苦哀求:“我可以来贵坊来做帮工,不要报酬,只希望将来可以得到一匹青色绸缎和蓝色绸缎。”
  傅江衣看也不看她:“七巧坊中历代染坊从不收女徒。”
  次日,玄天姬又来了,只是这一次,她灰衫束身,头系纶巾,俨然已是须眉男儿。
   傅江衣望着她,轻轻阖首。他读懂了这女孩内心的那股狠劲。

  玄天姬开始和七巧坊中的男工一起劳作。清晨去田野里采割蓝草,用力将它们切碎、浸泡、搅拌成蓝色染液,然后没日没夜地加紧染布。染料浸泡腐蚀着她的双手,她的手 掌出现水泡,随后蜕皮,露出鲜红的嫩肉,锥心地痛。
  用蓝色染料染完所有布后,她不屈的精神终于感动了傅江衣,傅江衣同意让她自制一盆靛青染料。玄天姬欣喜地跑到大唐南部丰都天禄坊,买到酒糟。在蓝色染料的蓝色沉淀中加入酒糟后,不溶于水的蓝色沉淀终于变成了靛青染料。
  午后,玄天姬心情惬意地在七巧坊的花圃中晾晒青色和蓝色两匹绸缎。阳光正好,和风熏暖,石榴花意正浓,两匹绸缎临风起舞,恍若一阕飘摇在风中的歌。
这一年,她十八岁。

[柒] 紫
  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又两年过去了。玄天姬一个人独自在外漂泊,已经四年。
  这两年里,她一直在努力寻找紫色染料或紫色绸缎,但一直没有结果。
  玄天姬心里失望极了,加之尝遍人间冷暖,思乡之情日益浓重,于是深秋时节,她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傲来村。此时,父母的坟茔已是荒草萋萋,而母亲坟前的那棵橙子树却高大茂盛,惟有苍老的树干向她提醒着漫漫年华留下的痕迹。
  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岁,却依然没有完成父母的重托,玄天姬触景伤情,不禁扶住那棵橙子树痛哭起来。这一幕,引起了一位采药少女的注意。
  热情询问后,少女得知了玄天姬哭泣的缘由。她热心地告诉玄天姬,有一种中药叫紫草,不仅可以治病,而且也可以用来制作紫色染料,只是这种药材实在罕见,听说只有乌斯藏东有少量成长。
  玄天姬根据少女的提醒,连夜启程,终于赶到了乌斯藏东。让她无奈的是,她一直没有找到紫草生长的地方。有一天,彷徨无助的玄天姬在经过高老庄时,无意间邂逅了正在清扫街面的仆人高才。高才告诉玄天姬,乌斯藏东观音院的喇嘛僧知道紫草在何处生长。
  玄天姬满怀希望地来到观音院。喇嘛僧告诉玄天姬,紫草是一味非常珍贵的药材,由于过度采集,已经非常稀少,所以他不能告诉她实情。之后便三缄其口,不愿再提此事。
  玄天姬反复央求无果,只得郁闷地踏上归途。暮色苍茫,她在路上偶遇一位去观音院朝拜的参佛人,参佛人告诉她,如果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玄天姬心里受到了启发,决定用一种虔诚得近乎决绝的方式来感动喇嘛僧:一路磕头至观音院——她坚信佛海有情,心诚所至,金石为开。
  清晨,当喇嘛僧推开观音院大门时,惊讶地看见昨天那位女子昏倒在寺院门口,她的额头渗满了血珠。喇嘛僧明白了一切,深为感动,待女子醒来后,他告诉她,在乌斯藏东黄风洞附近,有一处茂盛的紫草生长区。
  玄天姬取到紫草后,立即赶到长安七巧坊。两年的光阴,她已和七巧坊上上下下结为挚友。用紫草得到紫色染液后,她终于得到了最后一匹彩色绸缎。
   这一年,玄天姬二十岁。此时,距父亲去世,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

[化仙]
  终于收集到七种颜色的绸缎,却上天无门。玄天姬着急地大哭起来,一时间,天地动容,大雨倾泻而下。
  而此时,一位云游熊猫画师恰好撑伞经过,目睹了这感人一幕。
  “把你的七彩绸缎给我,我送你到天上去。”画师大声说。
  丝绸铺上画板,瞬间变成了七种颜色的水彩,画师取出画笔,蘸上水彩,在空中画出一道七色彩虹。
  顿时,大雨戛然而止,七道霞光照耀于天地之间。
  玄天姬走在彩虹上,广博天地直入眼帘。
  她刚刚踏上天庭,那七道霞光也尾随而至,幻化为七彩霓裳,披于她的身上。
  父亲手中紧握着的野柿,沾染着父亲血迹的朱砂,被掀掉屋顶的茅草房,茧花累累的双手,被染液泡得浮肿的双足,观音院前的一路叩首……往事一幕幕在玄天姬眼前浮现。多年的辛酸、不甘、挣扎和努力,如化蛹为蝶,在这一瞬,全部绽放为最美丽的七彩光芒。想起父母和自己毕生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玄天姬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 这泱泱天地,日月光华,何止是人生布景,亦是人生最真实最华美的舞台。
  身披七彩霓裳,玄天姬临风起舞,顿时天空中流离光华,美轮美奂。
  如朝霞,似夕照,赛月光,胜星辉。刹那间,天地间七彩潋滟,霞光万道,流光溢彩,姹紫嫣红。
  天空中的奇异变幻惊动了整个天庭。
  听了天兵的呈报,玉帝和王母顿时动容。王母喃喃自语道:“想不到这家人为了赎罪,努力了这么久。她比我更有资格佩带这七彩霓裳。”
  王母亲自去天边,看望当年舞彩娥的女儿。
  对面的女子,皮肤粗糙,面容凛冽,深深篆刻着生活奔波留下的痕迹,而清朗的眉眼中却依稀仍有当年舞彩娥的影子。
  王母落下泪来,她对玄天姬说:“从此刻开始,你不再是凡尘最普通的女子,你是这天界最耀眼最值得敬重的仙。”话音刚落,王母轻合双手,瑶池琼浆化为漫天星子沐其身而过,面前舞蹈的女子,浮现成最纯美的少女,依稀如昨日重现。
  这一切,父亲,你看到了吗?母亲,你看到了吗?
  玄天姬知道他们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他们已消隐为这世间中的一捧尘土,但她相信,一定有一首岁月的歌,正在他们心中,来回地吟唱——
  世事沧桑如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花落满回廊,依然透骨生香。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3
澹台却邪

    一、
  半夜,整个海洋都已睡去,龙宫渐渐沉寂,唯有水玲珑,还在低低地,低低地,吹笛子。那一支孤独而明亮的曲子,揉合在无尽的夜色和时光的洪流里,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所有已经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事。
  而澹台却邪此时已收拾好行装,再过一个时辰,他就将潜往天宫。他听见这悠扬而熟悉的笛声,隐隐带着海的气息,知道是水玲珑所奏。他情不自禁地游弋过去。可他只有屏住呼吸,躲在珊瑚礁后。他无法上前,亦不敢上前。他静静凝视着她青春的脸容,如此轻灵毓秀,处处诉说着她海洋精灵的身世,是珍珠的明媚,波光的潋滟,珊瑚的灵动,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色与香。
  他的心慢慢潮湿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活着回来,是否还有机会继续聆听她清雅的笛声。
  水玲珑心思纤密,不过是水流的瞬间涌动,便已感知背后有人暗藏。她将笛孔移至唇边,冷冷道:“澹台却邪,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小姐还没休息啊?”澹台却邪赧然走出,低眉顺目地伫立于水玲珑身后。
  水玲珑也不回头,只是搁下珊瑚笛,怅惘地叹口气:“我哥哥死了,对你总该有些触动吧?今后的路,你准备怎么走?”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我会竭尽全力为公子报仇。”
  水玲珑愠恼地转过身:“报仇,报仇。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其它的想法吗?哥哥之死,我亦感悲伤。只是杀破狼侠肝义胆,也付出了巨大代价,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澹台却邪低眉道:“自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如果不是敖莽公子救我一命,我早已是虎鲨腹中之魂。”
  水玲珑摇摇头:“有些生灵总会沦落成恩情的囚徒,盲目愚忠,自以为忠意耿耿,其实不过是四马攒蹄,全然不顾这样的感恩是否值得。”她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说:“我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说罢转身进门。
  澹台却邪也不言语,只是痴痴傻傻地地看着窗户上她的剪影,半晌方才决然离去。
  而这一去,是否还能再见到她,他毫无把握。水玲珑不知道,就是今夜,他就要去刺杀玉帝之子武尊神。行刺武尊神绝非易事,但这是龙王的授意,他岂能拒绝。玉帝拒绝了龙王索取天狼星魂魄的请求。龙王决心要报复玉帝,他要让玉帝也尝尝丧子之痛。

  二、
  子夜。澹台却邪轻轻开启武尊神寝宫的侧窗。借着一线月光,他看见武尊神卧于床榻上, 他将全身力气凝于鲨鳍双节棍上,直击武尊神命门。谁知武尊神早已静候多时,挥戟一拦,顺势一拨,朝澹台却邪反袭而来。澹台却邪没想到武尊神早有防范,心头一凛,忙后退一步躲过。
  武尊神跃出床帷,举戟直刺上前。澹台却邪屈身躲过,手中的鲨鳍双节棍如闪电劈去,武尊神立戟,缠住澹台却邪双节棍中的连索。澹台却邪用力抽回。双方跃入庭院中搏杀起来。武尊神身手不凡,澹台却邪不敢懈怠,使出浑身招数,意欲一取对方性命。
  此时众天兵已闻声赶来,澹台却邪见情况紧急,心生一计。他抽身而退,佯装逃脱,武尊神不知是计,穷追不舍,澹台却邪瞅准时机猛然回首,手中的鲨鳍双节棍旋转着飞来,武尊神慌乱中忙用戟尾挡住,但双节棍中的另一节却重重击中胸口。
  澹台却邪听见武尊神胸前传来一声闷响,知对方已中招,心头暗喜。谁知对方并无受伤迹象,出招依然迅猛。澹台却邪虽感疑惑,但此时天庭已灯火齐闪,万人同奔寝宫。澹台却邪自知刺杀无望,无心恋战,且战且退,而武尊神却穷追不舍,手中银戟舞得出神入化如游龙在天,澹台却邪招架不及,腹部早中了一戟。
  一阵刺痛传来,澹台却邪捂住腹部,踉踉跄跄地逃跑,众天将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及至蟠桃园,澹台却邪失血过多,已感神思涣散,他茫然困顿地在憧憧桃树林中跌跌撞撞,最后竟一头栽在一位少女身前。那少女面庞皎洁,双瞳明净,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澹台却邪只顾呻吟,已说不出任何话语。那少女注视着他的眸子,轻叹一口气:“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误入歧途的妹妹。”而澹台却邪并未听见她的话,他已晕厥过去。
  不久,众天兵涌进了蟠桃园。他们看见桃园仙子蝶翼倚在一棵树下,忙上前询问。蝶翼轻展双翼,将晕厥的澹台却邪藏于翼下,晏晏浅笑道:“适才看见一黑影往兜率宫方向跑去,众天神何不去那里查个究竟?”
  众天神随声散去。蝶翼若有所思地望着无尽的黑夜。

  三、
  晕厥过去的澹台却邪纠缠在自己的梦境里。
  他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血液染红了深海的夜晚。半夜时分,一直友善相处的虎鲨群突然朝青鲨群发起了攻击。
  他和父母以及整个族群都蒙了,不知道为什么虎鲨群会突然发狂般地朝一直和睦相处的青鲨群发起进攻。
  毫无防范的他们在一夜之间就几乎灭绝。
  他目睹自己的父母被对方撕咬,拦腰扯成两截,直至活活吞噬。所有族群都在保护他,因为他是整个族群最被看好的斗鲨,是未来的鲨王。
  终于,所有的青鲨都战死于深海之中,虎鲨群也损失惨重。幼小的澹台却邪躲避在珊瑚礁后,终被虎鲨群发现,虎鲨群围拥过来,他们个个杀红了眼,利齿泛着寒光,双目中投射出愤怒的光芒。
  澹台却邪怯怯地后退,终于被逼到了海底岩石围成的角落里。这时龙太子敖莽率领一群虾兵蟹将,击退了残存的虎鲨,救了他一命。
  他感激地望着敖莽。那一刻,他的眼神是示弱的。敖莽使用法术,光芒笼罩住他的稽。一阵剧痛后,他发现自己的鳍已经变成了银灰色。
  他茫然地向前一掏,自己的稽竟从身体背部抽离而出——一把利齿双节棍。
  敖莽说:“以后,这就是你的武器。记住,除了龙宫的人,这世界其它生灵都是坏的!都是不可信的!”
  之后的岁月里,他被敖莽悉心调教,出手凶狠,招数歹毒,几载浴血奋战,多次殊死搏斗,终于成为敖莽最器重的手下。他已记不清这些年他为敖莽杀了多少人:积怨久远的夙敌,无辜的平民,正义凛然的义士,来历不明的陌客……他不关心亦不在乎杀的是谁,他只关心和在乎敖莽叫他杀什么人。他的命是敖莽捡来的。他没有任何良心或道德上的不安。任何生灵,能够自由地活下去,是多么艰难的事情。而所谓“自由”,不正是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吗?为此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他有生存下去的理由——不遗余力地为敖莽效力。
  敖莽被杀破狼刀斩后,一度让他心灰意冷,所幸他很快便转移了这种茫然,血债血偿,他要为敖莽报仇,他要继续为南海龙王和龙公主效力。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龙王让他刺杀武尊神的指令。事实同他想象的一样艰难,当武尊神的戬朝自己腹部刺来时,那骤然划过的光芒耀花了他的眼眸……这时,他从梦中惊醒。

  四、
  “你为什么救我?” 澹台却邪惶惑地问面前美丽的蝶翼仙子,“我是刺客,你本应杀了我。”
  “是的。我本不想救你。但你眼眸深处尚未褪去的一丝纯善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我那误入歧途的妹妹。我觉得你根骨不恶,只是暂时被阴霾蒙住了视线。你是可以,也应该得到拯救的。”
  “谢谢你。不过,真的不必了。”澹台却邪粗重地喘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是背离了内心初衷的,但知恩图报、忠义孝主向来是青鲨的禀性。他再怎么自责反思,也无法背离自己的禀性。
  几天后,澹台却邪的伤情好转。他向蝶翼仙子提出告别。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蝶翼再一次劝道。
  “不会的。”
  蝶翼叹口气:“感恩图报自然是一种美德,但毫无原则地以伤害无辜作为报恩的代价,这样的感恩图报就衍变为一种愚忠。”
  他不愿再多说什么。青鲨向来沉默,撕咬搏斗是他们唯一的语言。只是在离开蟠桃园时,他不禁回眸一望,眼前桃花灿烂,片片桃花开放成云霞,轻逸地起伏动荡。蝶翼仙子的话或多或少还是给了他一些触动。而他宁可什么都不去想。他只想继续以往简单、坚定和结实的生活。

  五、
  伤情初愈的澹台却邪回到龙宫。龙王对他的态度十分恶劣,责骂他为什么刺杀失败。他惟有无语,他浴血而战,险些丧命。而这样做的代价,居然就是一顿辱骂。屈辱和失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
  他恹恹地回到住处。沮丧之余,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水玲珑的笑颜。
  他还记得,当初他被敖莽救回来的时候,他们只教他武功,他们只教他血腥屠戮,而只有她,会在半夜给他送来吃的,给他送来疗伤的药。
  当他逐渐沦落成敖莽的杀人工具,逐渐成为敖莽手下仅留血性的爪牙时,只有她一次又一次,苦苦劝说他不要再助纣为虐。这些年历经世态炎凉,他知道忠言逆耳。水玲珑对他的关心,仿佛是来自上苍的恩赐。
  可他无法改变这一切。令他感到幸运的是,至少他还有她这个朋友。她对他的好,是挣扎与彷徨岁月里唯一的安慰。
  几日后,水玲珑得知澹台却邪重新回到龙宫的消息,主动上门去看望。她见澹台却邪腹部伤情尚未痊愈,顿时明白心中的猜测确凿无疑——原来他消失几日,却真是去刺杀武尊神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愠恼,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自己为龙王效力,当然应该遵从主人的指令。”
  水玲珑流下泪水,长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所幸你此次行刺未果,否则龙宫和天庭的矛盾又将激化一层。这样的矛盾冲突,受伤最重的,说到底,还是万千无辜子民。你可知我父亲已决定水淹大唐?武尊神少年持成,我已和他决定舍身守护人间百姓,而你何时才能迷途知返?”
  澹台却邪看着水玲珑为人间的无辜平民流出泪水,心想,听说龙公主的泪水能使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前尘——可是,她是否愿意为我落下一滴泪水?这,或许只是奢望吧。而以她一介少女之躯,怎可舍身取义?怕只是说的玩笑话而已。
  但水玲珑的话还是带给了他一些触动——这些年,他所做过的林林总总,用“罪大恶极”来形容怕是也不为过吧。他不禁又想起蝶翼仙子的话,想起幼时父母对他的期待。父母一定不希望他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又能怎样?
  他的命都是敖莽给的。当年如果没有他的出手相救,他早已是深海冤魂。
  纵然知道是错,他也只能一错再错。

  六、
  龙王终于按捺不住,决定水淹大唐。这次澹台却邪的任务,是当南海龙王开始作法时,率领虾兵蟹将冲上海岸,推波助澜,惊涛拍岸。龙王反复叮嘱他:“此次只可成功,不许失败!”
  水淹开始了,他率领手下,冲在海潮最前缘。一时间,虾兵蟹将来来往往,穿梭如流,海面上风浪大作,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气势汹涌。
  澹台却邪正率领一群虾兵蟹将冲至浪尖,企图掀起又一重波浪。这时他目睹水玲珑正在聚集毕生真元堵住海浪,顿时呆住了。“停!”他大声喝令手下停止发力。
  等他明白过来水玲珑是在牺牲自己换取大唐百姓的生命时,他不由悲戚地大喊一声:“不要!”这样惨烈凌厉的叫喊,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当年他目睹自己的父母被虎鲨活活吞噬时才有过。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了。当又一波潮水拍岸而来时,水玲珑毕生的真元已然全部耗尽。就在天地变色的瞬间,他看见水玲珑的肉身缓缓升腾于空中,头上的迎春花花冠被潮水搅散,无数黄色花瓣散落于水中。
  而在肉身脱壳而出的瞬间,水玲珑动用全身力量使出最后一丝真元,封住了这一波海浪,可她再也无法抓住那已相伴十六载的珊瑚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下半空。这时,口袋中的那半块琥珀也划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在肉身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了澹台却邪悲绝至极的表情,她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水——为他,也为他。所有来不及说的话,所有未了的心事,都被凝聚在这两滴泪水里。一滴泪水落在那块琥珀上,一滴则落在了碧青珊瑚笛上。那滴眼泪渗入琥珀,成为一个小小的气泡,落在了岸边礁岩的罅隙里;而珊瑚笛却被退潮无情卷入了大海深处……
  终于,海面停止了涌动,平复如镜。南海龙王发现了海水中四处浮游的迎春花瓣,心生不详预感,他冲出水面,看见海面上形容枯槁、呆若木鸡的澹台却邪,他着急地上前询问爱女水玲珑出了什么事。澹台却邪如梦方醒,将刚才所见如实叙述。南海龙王瞬间只感自己被风吹成了一具空壳,短短一月内,他先是失去爱子,现在又失去了唯一一个女儿,他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啸:“这是为什么?!”
  潮水褪去,海天无言,只有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星星点点的迎春花瓣,在提醒三界刚才发生的一切。
  澹台却邪如同行尸走肉,大脑凝滞般游向大海深处。他身边翻涌着无数黄色的迎春花花瓣。
  他欲哭无泪地继续游弋。这时他突然看见一只珊瑚笛,被海水裹挟着,在水中起伏游荡。
  他心头一凛——那是水玲珑的笛子!他上前一把抓住那碧青珊瑚笛。
  他这时才清醒地意识到水玲珑已经完了。是真的完了。她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至此,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已毫无意义。当年父母去世的时候,他的心死了一半;如今看着这世间唯一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死去,他另一半的心,也在这一瞬间迸裂为碎片。

  七、
  这次的水淹大唐又失败了。
  南海龙王极度悲恸。他不仅失去了儿子,这次还失去了女儿。女儿的死,令他在瞬间警醒,他放弃了水淹大唐的想法。而澹台却邪连续两次重大任务都失败,终是难脱其咎。
  龙王派人将他押入了死牢。
  澹台却邪已经无所谓,他没有半点挣扎和反抗。一个心都死了的人,是根本不会关心肉体的生存或死亡的,那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同桌子、板凳、礁岩、砂石毫无区别。
  半夜,澹台却邪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终于他起身,倚着墙面,茧花累累的手,轻轻抚摩那支珊瑚笛。这时,那笛孔中的一个气泡,缓缓升腾起来,涌入他的眼中。
  都说龙的眼泪,能让一个人照见自己的红尘往事。水玲珑那滴落入珊瑚笛中的眼泪,瞬间让澹台却邪的眼前浮现出了那过往的一切……
  龙太子敖莽如何伪装成青鲨,杀戮深海嬉戏的虎鲨幼子。虎鲨群如何被激怒,奋起反扑。敖莽一路游走至青鲨聚集地,愤怒的虎鲨群一拥而上……
  而敖莽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阴谋,他需要一个能为自己效力的身手不凡的青鲨。他挑中了年龄幼小,但身体资质最好的澹台却邪。
  ——原来,敖莽的所谓侠义相救,不过是为了找一个凶狠的爪牙。
  而自己这么多年竭力支撑的努力、牺牲和感恩,竟然是一场虚空。

  八、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令澹台却邪发狂。
  他用蛮力撞开狱门,冲出去,直奔龙宫。此时南海龙王正在饮酒求醉。
  南海龙王看着双目通红的澹台却邪,气焰已先自灭了三分。
  二人一顿恶杀。南海龙王哪里是澹台却邪的对手。澹台却邪将双节棍搁在南海龙王的脖子上,真想一下掐死他。可是,整个事情的始作俑者是他儿子,并不是他,再说,如果龙王死了,那大唐百姓的降雨又该求助何人。水玲珑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澹台却邪勒紧南海龙王的脖子,命令他从此刻起,要恪尽职守,全心全意为大唐百姓服务。
  龙王惟有点头称是。
  “我暂且饶你一命,只希望你以后保证人间的风调雨顺,不准再玩忽职守。你不要执迷不悟,你已经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女儿。难道女儿的死还不足以令你觉醒吗?!难道你想整个龙宫都埋葬在巨大的罪恶感中吗?如果你连这最起码的职责都做不到,我一定会再回来的,届时你会得到更大的惩罚。”
  龙王自知理亏,心虚体软。点头答应后,颓丧地瘫软在地。
  澹台却邪最后看了一眼这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龙宫,怀揣着珊瑚笛,孑然一身,孤独地游向大海深处……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3
狐不归

第一章 驿路梨花
  1
  大唐南。
  荒草斜阳。西风古道。蜻蜓在空中游弋。梨花恣意盛开。花香中掺杂着一丝怪异的铁锈的气息。
  “你们快走!”韩江航跃下马车,信手折下一根青藤,啪地击在马背上。马嘶鸣一声,向前狂奔起来。
  公孙三娘已经追了上来。韩江航上前拦住她。公孙三娘的剑锋直指他的咽喉。
  韩江航并不躲闪:“三娘,我已经等了你三年,又凭吊三年。我是真不知你还活在这世上。”
  公孙三娘不接话。愤怒将她的脸激得通红。她的腕决绝一抖,剑锋划过。
  韩江航重重倒下。眼中梨花的皎洁,瞬间浸染为鲜血的嫣红。

  2
  马车驶进大唐东。婉妍决定弃车躲避。
  她抱着半岁的幼子狐不归跳下马车。罗婆婆牵着韩干紧随其后。四人慌乱地隐入了南方森林。
  她们躲进一丛牵牛花的藤蔓后。四周阖静无声。
  狐不归未从梦中惊醒,仍在酣睡。而韩干受了惊吓,扁扁嘴,要哭的样子。罗婆婆连忙用绸帕捂住他的嘴。
  这时,他们听见藤蔓外传来脚步声。由远至近,踌躇地顿住了。
  婉妍紧张地屏住呼吸。整个世界,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3
  立于牵牛花藤蔓外的正是尾随赶来的公孙三娘。
  这位当年闻名江湖的女剑客已隐遁江湖七载。此次突然重现江湖,武学早已今非昔比。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重出江湖,解决的第一桩恩怨,却是自己的感情。
  八年前,公孙三娘和韩江航是江湖上一对被人称道的剑侠情侣。公孙三娘产下爱子韩干一年后,便前往昆仑闭关修炼。昆仑山山高涧险,一入深山,生死茫茫。醉心武学的她没有足够的把握练成盖世剑法,便要丈夫韩江航在昆仑山外等她,如若三年不归,他可另行婚娶。
  韩江航携幼子韩干在山外苦等,其间思念爱妻心切,独自去昆仑山寻找。不慎从山崖坠落,被狐妖婉妍发现。婉妍为救其性命,甘愿舍弃多年修行,从地藏王处改写生死簿。
  婉妍悉心照顾韩江航父子。相处日久,二人渐生情愫。但二人恪守当年公孙三娘闭关前留下的话,克己慎独,不逾矩半步。
  三年后公孙三娘不归。
  二人皆以为公孙三娘已死。纵然如此,韩江航仍为公孙三娘凭吊追逝三年。六年后,方娶婉妍为妻。
  不久,婉妍有了身孕,并产下一秀美男婴。谁知孩子狐不归方才半岁,公孙三娘却突然从昆仑山回来了。
  当年公孙三娘闭关昆仑,却走火入魔,险些丧命。有幸被白鹤真人搭救,她跟随白鹤真人练功六年,终于修得鹤舞剑法。“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怅而哀离。”公孙三娘日日思念爱人和幼子,满怀欣喜和憧憬出关返乡。回至家中,却发现家中女主人已换,自己的骨肉韩干见她不识,且振振有辞婉妍才是自己的娘亲。
  公孙三娘心性大乱。她恨韩江航的违约,更恨婉妍夺走了儿子的爱。她不听韩江航解释,一心要杀二人。韩江航护送婉妍、两个孩子和家中的贴身保姆罗婆婆,乘坐一辆马车,一路逃至大唐南。

  4
  脚步声顿了片刻。又缓缓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婉妍舒口气,抱着孩子走出来。
  刚出得森林,惊见那女人的阴冷背影。原来公孙三娘并不曾走远,一直就在森林外等候。
  公孙三娘转身,也不言语,只是将剑锋指向婉妍。不怒自威。其意自明。
  婉妍苦苦哀求道:“三娘。我们是真的不知您还活在世上。如若知道,我定不会与江航结为连理。”
  公孙三娘摇摇头。剑锋不动,寒光凛凛。
  婉妍知是在劫难逃。她将酣睡中的狐不归递与罗婆婆。决然拔剑,往颈间一抹。
  “三娘。自此再说无益。只求三娘能放过我儿不归。”淋漓鲜血自婉妍颈间淌落下来,“这孩儿取名不归,正是江航感念你所起。”
  公孙三娘一下子怔住了。她终是退了一步。一把掳过韩干后,她命罗婆婆好生照料不归,让他们遁于三界,不要让她见到,否则下次定不留情。
  罗婆婆本是孤苦老妪,曾被婉妍救过命,婉妍侍其为亲母。罗婆婆心地纯善,勤俭能干,被韩江航和婉妍夫妇敬待。
  从此,她带着狐不归遁居长安,靠磨针变卖为生。

第二章 无壤之芽
  1
  日月穿梭,时光荏苒。狐不归长成了十二岁的少年。他和罗婆婆在长安的贫苦民居相依为命。与邻家少女水盈弦青梅竹马、相交甚笃。水盈弦的母亲已去世多年,被父亲拉扯长大。她父亲本是大唐朝廷著名琴手,因看透朝中恩怨,自愿隐于民间。他悉心指导水盈弦和狐不归学琴,两少年天资聪颖,琴艺日见精湛。
  而事实上,水盈弦那时已成为狐不归在受到欺负时唯一的安慰。
  斯时的狐不归,已是民间乍现的惊艳。他的美,已经遮掩不住,如水银泻地般漫溢出来。

  2
  狐不归自小就受人欺负。个中缘由,幼小的他也曾细细思虑,想来也无非两样。一是因为他的悲苦身世,凡间多少势利小人,嫌贫羡富。二是因了他的异种血脉。十岁那年,狐不归在私塾一时疏忽,竟在学堂上露出藏于身后的狐尾。这是罗婆婆反复强调他不要泄露的。果然,狐不归母亲是狐妖一事,立刻传至外界,成为邻里乡间交口传诵的谈资。异族通婚历来都被凡世所不容,何况他是异种。
  而他却不知,他的被排斥,也源于他的美。
  谁以为世间男子不会妒忌——看见他的美,自惭形秽之余,其他男子多少有些愤懑。若狐不归只是一张臭皮囊,其他男子倒也心安,因心理有了退路。偏偏狐不归学识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湛。其他男子最后的心理退路也被无端堵住了。男人嫉妒起来,手腕比女人更狠。后者或许只是情绪的宣泄,而前者,往往会付诸毁灭性的行动。
  甚至连女人也容不得他——如此美艳绝伦的男人,既然注定无法属于自己,难免是要眼红的。再者,哪个女人又能容忍一个男人的美甚至胜过自己?
  所幸有水盈弦。这个冰肌雪肤的聪慧女孩,是狐不归内心疆域最严实的楚河汉界。纵然外界的伤害如冰霜雪雨,却奈何不了他内心的宁静丰沛。

  3
  狐不归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可以这样安稳宁静地过下去,纵然有流言利箭,也只是回以淡然一笑。他却忘了自己的身世。他毕竟有狐的血统。及至十八岁那年,他身上的妖性,终是渐渐显露出来。
  狐不归不知道仇恨的种子是何时在自己心间埋下的。但他知道一定和武才人征地一事有关。
  十八岁那年,武才人征地,设计驱逐平民。罗婆婆也被驱赶,且被打伤。看见养母受伤,狐不归心里十分不好过。尽管后来宋雁书和皮影仙二人解决了问题。但狐不归那时算是第一次领教到了权势的厉害。
  或许有这件事情作为铺垫,所以在科举考试时考官见是他,便不允许他报名时,他也只是笑笑,便离开了报名地。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内心出现了。没有土壤,却莫名地发了芽。是天性也罢,是外界的渗入也罢。总之,那萌芽涨得他心头无比难受。他领略到了人性的可怕与不可揣测。

第三章 月之全蚀
  1
  狐不归人生的目标也日见清晰了。为自己的父母复仇,算是一方面,让罗婆婆和水盈弦过得好,是另一方面。
  锁一缕檀香,入故纸荒经——江湖传闻的锁檀琴谱,一本武学典著。行琴者,莫不梦想得到。狐不归也不例外。
  据说得到锁檀琴谱唯一的线索是灵吉菩萨。
  狐不归告家数日,行至小须弥山。灵吉菩萨先是惊讶于这个男孩的美。末了告诉他,“那锁檀琴谱给人间带来太多纷争,我已将其深锁。你若想获得它,要先领悟人间九宗情,方可悟透世间人性,届时我自会给你。”

  2
  狐不归回到长安,却发现家中一片狼籍。罗婆婆也被打伤。
  原来,水盈弦在长安茶室演奏时,被当宠太监花总管看中。花总管意欲将水盈弦纳入宫中,取悦高官,水盈弦坚决不从,花总管竟强行将她抓进皇府。而水盈弦的父亲也在冲突中突发重疾,不幸去世。
  狐不归大怒。半夜黑衣潜入皇府试图相救,却被堵杀。
  他中了箭伤。躲进一家官府。无意间闯入贵妇郭夫人的内闺。他箭伤渗血,几乎晕厥。郭夫人初一见他,本想大呼来人,这时狐不归褪下面纱——莫叫!
  郭夫人一下怔了——面前那少年面色苍白,却有无限的清丽绝美释放出来。
  郭夫人沉溺于对他的欢喜,出手救了他。

  3
  红颜薄命——如果套用在男人身上,怕是更凛冽几分。狐不归这个甚至比大多数女人还美的男狐妖,狐性未褪,其人生不可能庸常地顺流而下。
  出身卑微不是激发内心澎湃的飓风——而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美,并从郭夫人的眼中揣摩到了这种美的价值与用途。心有不甘,必有挣扎。挣扎向来就是不堪入目的,带着扭曲的表情和压抑的喘息。于他而言,却是突然开了窍。
  这世间,有人在墙角边以赤裸的肉身相暖,迫切地吸吮着对方的体液,仿佛在汲取生命的甘泉。醉生梦死是一桩多少好的事,梦里任生平。狐不归却是如此清醒明白,一路陷落——出污泥而不染是可能的,入污泥呢?
  他当然不爱郭夫人。可他为了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就必须和她在一起。
  他借助郭夫人的力量结识长安的名流权贵。他甚至进了皇府做客,得知水盈弦就被押在李府后院。
  可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够。他要寻找更好的机会。
  一天,武才人来郭夫人家做客。
  武才人是当时最深受皇帝恩宠的女子。
  狐不归被邀约出场。
  他只恒常低头,抬头间,眼中有黑色的水仙花。
  他的美,无论放在哪里,都仿佛在向四周放射,又反弹回来,围绕着他。红尘三千,都是春色,统统恼人眠不得。他是诱惑,亦是受诱者。只是一段抚琴轻歌,却已是流光溢彩。武才人看得目眩神迷。
  狐不归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4
  不久,水盈弦被花总管放了出来。
  两人重逢,抱头痛哭。
  水盈弦坚决不从花总管,已自毁面容。
  回到家中,发现罗婆婆的眼睛瞎了。原来是郭夫人赐酒所致。
  妇人之妒,竟能堆积至此。
  狐不归心中的幼芽终于长大,长成一棵茂盛得几乎畸形的大树。
  “水盈弦,你等我两年。我定会为你复仇,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定会娶你为妻。”
  狐不归走出门。夕阳笼罩着整个长安。远处宫墙金碧辉煌,与身边残砖破瓦,赫然相恃。
  人的不幸与梦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尘世里,太过乏味雷同到不堪提起。见多了,心自然就硬了,泪水不过像泼一盆水在太阳底下,片刻蒸干,不留痕迹。
  狐不归脑海中最后一丝坚守就此坍塌了。

  5
  是夜。月之全蚀。而他的出现,似乎照亮了整个黯淡的场景。烛光摇曳,金箔明艳,却也不敌他的明媚。
  推窗即见澄蓝色的夜,扬手似可摘下星辰。隐隐传过来,是这繁华大城的喧嚣之声,车如水,马如龙。狐不归立于窗前,寂静地面对着这都城夜色,这苍凉的华丽。他一件件,穿起衣服,如茧一缕缕吐着丝,缠绕着自己。
  身后的女人迷惘地小声问:“不归,怎么现在就走?”“哧”一下系紧腰索,是抽紧最后一段丝,封锁了整个茧。也不答话,只是轻轻推门而去。裸身与否,他都是人与狐的杂陈,孤零零地在尘世里游走。
  他走上属于他的道路。不知是歧路,还是归途。然,他知道自己已不会回头。

第四章 魅光惑影
  1
  半年后,狐不归已经是朝中显赫的人物了。借助的是别人的阶梯,收获的是自己的果实。流言四起,也不为所动。他早已修炼得波澜不兴。
  这时,他开始着手寻找那个叫公孙三娘的女人。他很小就听罗婆婆说过,就是这个女人,杀了他的双亲。
  他派人四处打听,得知一个叫天山雪的女子也曾找过公孙三娘。
  他亲自带人寻觅,终于在天山山麓找到天山雪。
  此时的天山雪依然黑纱蒙面。可狐不归还是敏锐地看出她已是一个中年女子。
  人老先老哪里?眼神。
  她的眼神承载了太多东西。她的眼神老了。
  天山雪疲倦地告诉狐不归:“不要去找了,公孙三娘早已去世多年。”
  狐不归奇怪地问天山雪:“公孙三娘为什么要杀你的父亲?”
  “据说是受了刺激。她自己也被伤害过,最最无法容忍异族通婚。”
  自古父债子偿。狐不归问天山雪是否知道公孙三娘子嗣的下落。
  天山雪楞了一下,眼神顿时蒙起一层薄霜。“不知道。”她转过身,策马扬鞭,冷冷离去。
  狐不归看着天山雪的背影,突然感到惘然。自己用尽一身力气砸下去,砸到的却只是空气。

  2
  狐不归回到长安。他找到最好的明目珠给罗婆婆。罗婆婆复明了。
  可此时关于他平步青云的玄机也散播出来。日子太乏味,而丑闻那么刺激,是生活里的洋葱,一层层剥着,辣辣地在舌头上滚动,流传者眼中跳着喜悦辛辣的光。这些流言终于传到罗婆婆和水盈弦耳朵里。
  水盈弦痛哭一场,知道他已不再是多年前的他。她走出家门,再未回来。
  而罗婆婆当着他的面,用绣花针重新扎瞎自己的双眼:“我不要你这样的富足生活!你父母一生清贫,却自立自足,从不仰仗他人!”
  他却只是漠然地冷笑了一声。
  他意识到了自己欲念的失控。可他已经没有办法驾驭自己了。
  有一种人生,有如第一笔就起错了的画,只好一路地潦草下去。
  他回不到从前了。他回不去了。

  3
  狐不归一面开始寻找水盈弦的下落,一面开始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不久,郭夫人全家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满门抄斩。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甚至终于找到了公孙三娘的子嗣。原来公孙三娘的儿子就是阳关玉螭坊坊主韩干。
  他派人将阳关玉螭坊围得水泄不通。
  正欲亲手手刃韩干。
  “住手!”是水盈弦。她身边是罗婆婆。
  “你疯了吗?”罗婆婆说,“他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啊。”
  第一次,狐不归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只感荒唐。
  他放弃了。却也欣喜,因为再次见到了水盈弦。原来水盈弦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长安一个琴坊。
  回到长安后,他多次去琴坊找水盈弦,她却隔着纱帘再也不愿见他。

  4
  似有锈,躲在暗处,侵入狐不归的意志与尊严,一步步蚕食掉他整个人。
  花总管的势力太强大了。狐不归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暗夜。
  他巨资买通了容尚宫。无人知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而他已无所谓。既然美是可以供人把玩的,他便要让自己学会不介意。
  两人达成了一杯酒的默契与秘密。

第五章 锁檀琴谱
  1
  当夜,狐不归来到琴坊。此刻,他特别想见水盈弦。
  他显然喝醉了:“你的仇,明天就可以报了。”
  而水盈弦终于掀开纱帘见了他。
  “我见你,不是因为你为我复仇。你步步行至今日,已然不是最初的你,亦是我无法承载的你。只是今天一位云游画师告诉我,如果今天再不见你,此生再难见你。”
  “哈哈,不会的。一切万无一失。” 狐不归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明日,明日我便可辞官,策马扬鞭,与你同隐江湖。”
  夜色温柔。少年时,他曾梦想在仲夏夜里,与水盈弦相拥睡在蔷薇花架的芳香下,做一个繁星满天的梦。而此刻,竟是真的。

  2
  次日。武才人的生日大宴。歌舞喧哗。
  武才人请他为众人弹奏一曲。
  狐不归抚琴清唱。他的上衣竟是镂空的,隐露肌肤,如万蝶穿花,盈盈扬香。
  一曲终了,他只默默地侧身而立,低了头,雪白衣衫隐在阴影里,盐柱一般沉白笔直。等余音散尽,他才终于转过身,向前一步——无意中,他运用了戏子出场的姿势。
  太子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嘴角轻撇一下。到底是卑微出身。他终究是露出了底细,却逃不过太子的毒辣眼神。
  这些从凡间贱民挣扎着爬上来的人,时刻提醒着自己,却永远永远可能不小心暴露自己的劣根性。就好比那些民间绝色,自以为嫁入皇宫,便得道升天,却不知她的贫民出身仍被下人们没齿难忘着。
  有时看这些人的挣扎,是一种独特的观感。如蝼蚁之遇水溺,观者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容尚宫上前给花总管敬酒。
  狐不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没想到花总管折身,将酒盏反敬于他。
  他知道自己被联手给整了,却惊讶于武才人和容尚宫的镇定坦然。
  他自以为洞悉人间万象,人性繁杂,殊不知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
  他饮下酒,长笑三声。一个将死之人,无人搀扶,亦无人阻拦。他跌跌撞撞走出门来。

  3
  他行至水盈弦的帘前。
  隔着纱帘对视片刻。二人皆无语。
  心底砰然一声,如弦断帛裂。成人之后他便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而这次却收敛不住,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诀别只如此简静苍凉。他转身离开,踉踉跄跄来到小须弥山。

  4
  及至此刻,狐不归算是明白了。世间九宗情。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
  骄,骄矜。少年心事当拿云。谁都相信自己是自己最永恒的主宰,谁都相信一切皆可掌握。
  悦,喜悦。为了人生有限的一点甜,再多的苦也愿意尝,再累的人生,都觉得,是化蝶前的短暂蛰伏。
  贪,贪求。欲求总是得不到满足,贪念太盛,每每不够。就算杯子满溢,仍然伸出手。殊不知,讨来的,都不是应得的。
  慢。人间情,令人变得恍惚迷醉,浑然不觉时间流逝,一回眸,已是百年身。
  痴。情到深处人孤独,多少人深陷情字无以自拔。痴比贪更让人心碎,痴是看不破,带着无限哀怨,却只肯,葬身一处。世人总是痴痴地站在原地,做着守株待兔的事。但,情的事,往往是刻舟却无法求剑。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惑,生活这道难题,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它没有正确答案,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丢掉清醒。
  惘,终于失去了短暂的拥有,终于尝到了怅惘的滋味。一切尘埃落定,只剩惘然。
  灭。人总是要醒的。某一天,醍醐灌顶,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的就不是。承认与接受,需要勇气。要怎样才能想通,世间不是你所想象。你能走到哪一步,不取决于你怎样迎合这个世界,而是,世界需要怎样的你。清醒后接受,不易,但不接受,世界就将变成拒绝的墙壁,一一灭去。
  赏,那么多人事都过去了,包括曾经的天翻地覆,可歌可泣。从昨天的哀愁里,能悟出多少冷清。执一朵芬芳,嗅世间情的悲伤。   
  见到灵吉菩萨时,狐不归已是面色铁青。毒渐渐发作了。
  灵吉菩萨见他目光迷离却内里清晰,便叹口气,将锁檀琴谱给了他。
  狐不归拿了琴谱,走出大道,渐渐流出鼻血。
  天降骤雨。他跌倒,陷于淤泥之中。他想站起,寻个干净的场所完成人生最后的收梢,却已不能够。神思恍惚中,见一位云游画师朝他走来。
  “画师,麻烦你将这本琴谱交给水盈弦吧。”他在企求的眼神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六章 宛若朝露
  1
  云游画师行至长安,亲手将琴谱给予水盈弦。
  水盈弦在画师惊讶的目光中,烧毁了琴谱。
  雨拍打着屋顶和树叶,夜雨声幽幽不绝。

  2
  半年后。
  清晨,水盈弦醒来。她的身子越来越沉了。支撑着走到窗边,支起窗子。窗外的树木葱郁,几束枝叶就倚在窗棂上,触手可及。她看见枝叶上,几滴朝露在晨光的耀映下,发出璀璨晶莹的光芒。她不由得回想起她和不归在一起度过的,澄澈的少年时光。
  她抚摩着肚子,看着自己狭窄的骨盆,隐隐有些担忧。
  等会儿要告诉罗婆婆,她想,如果真的难产了,别管大人,先保住孩子。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4
媚灵狐

缘起缘生皆有因,
三有众生皆如梦,
此中无生亦无死,
有情人命不可得。
诸生如沫及万物,
有情如幻亦如梦,
明如幻义万事空。

引子
  梅灵是一只快乐的小狐仙,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森林里已经一千年。一次因为不小心落入猎人陷阱,被刚好路过的少年莫天所救,莫天轻拂着梅灵的狐尾,并为他包扎好被夹子夹伤的腿。不经意间,梅灵对这位翩翩少年动了真情,从此日日守在他曾经路过的树林边,渴望着能与他再次邂逅。
  梅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再次遇见莫天竟然是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他为了采摘一簇盛开的海棠花而被毒蜘蛛刺中昏迷不醒。小狐狸心急火燎,无计可施,最后不得不逼出自己修炼千年的精元来拯救莫天,化解体内剧毒。毒散之刻,正是梅灵身形俱灭之时。突然一滴花露落了下来,滴在莫天干枯的嘴角,他渐渐苏醒,醒来发现海棠依然盛开,自己依然在这里,全然忘却了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再次目睹着娇艳无比的海棠花,莫天爱上了这簇绽放的鲜花,并以为是鲜花甘露救了自己。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中,他把海棠花移植到自己的花园,天天浇灌,吟诗作画,爱护有加。并请丹青国手画下海棠花最美的瞬间,精美装帧,悬于卧室,日日欣赏。
  魂飞魄散的梅灵飘啊飘,始终在莫天周围徘徊,不忍离去,看到莫天如此迷恋海棠,从来不曾想起过自己,小狐狸心有不甘,决心再遇莫天,再赌前缘。心怀宿愿的梅灵飘至  观音面前,祈求观音赐予人形,让莫天明白自己对他的爱。
  早已洞悉世间男女爱恨情仇仍心怀慈悲的观音菩萨不忍梅灵为情所困,一心想度她成仙,化解这段三世宿怨,解开这女子心中不能拂去的忧愁,于是劝道:
  “梅灵,有缘无缘,上天注定;有情无情,岂容你争?人间繁华若景,何必独独为伊憔悴?你若想续一段情缘,我送你另一段尘缘吧。”
  梅灵凄婉哀痛,哽噎难言:“此生此情,无可替代,请菩萨赐予我再生的机会,让我再次与他相逢。他一定不会忘记我的,是我用千年的功力救了他,他是爱我的。我愿再用三千年的修行来证明这个事实。”
  “缘起缘生皆有因,三有众生皆如梦,此中无生亦无死,有情人命不可得。诸生如沫及万物,有情如幻亦如梦,明如幻义万事空。你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的。”观音看着这聪明而执着的小狐狸,轻轻地叹息。
  小狐狸无比坚定地说,“请求观音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了结这个心愿吧。”
  观音菩萨看着这为情所困执迷不悟的小狐狸,微微摇了摇头:“他不会想起你的,几世的轮回,花开花落,又有谁会记得千年前的一瞬?天有天规,地有地律。既然你想再与他相见,就是逆天而行,必须要付出代价啊。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不会记起你,更不会爱上你。若你输了,你将会万劫不复;若你赢了,我就让你转世为人,度你成仙。你愿意不愿意?”
  梅灵为着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开心地笑了说:“请菩萨放心,我一定会尽千年灵力让他想起我,爱上我。如若我做不到,任由菩萨送上斩妖台……”
  观音菩萨说:“世上有痴情之人,却也有痴情之狐……不过你放心,来世他还是一个凡人。万物善恶,自有因缘。此情此缘,皆由天定,你若想争,只怕是玉石俱焚。”

(一)
  我终于又成为一只狐狸。想到你温柔的笑眸,我嘴角冷冷地浮起一丝微笑。我要用我毒一样的容貌让你回想起前世,我要让你爱上我。你欠我的,我会在这次相遇让你还回来,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在这次相遇有个了断!相遇的渴望让我如此向往,复仇的快感湮没了我重生的心,是否他依然会在朵朵盛开的海棠花前流连?是否他依然会为一只天真的小狐狸无动于衷?
  再次成狐的我在普陀山静修。这里全是千奇百怪的各类小妖,他们像我一样修行着,也许亦是为了那个前世使他们魂牵梦萦的人抑或是为了心中千年不灭的梦想吧。观音菩萨将无数如我一样宿怨难解的冤魂聚集于此,以为这满山的紫竹林可以消解心中的仇恨,以为这满池的莲花可以荡涤世间的血腥。殊不知,我想到的只有报仇,我要让你爱上我,纵然只是相遇的一瞬,也可以平复我数年不解之怨啊,只为这个理想,我愿意在这里等待几千年。
  我专心地修行着,有时候会做噩梦,每次都惊呼着从梦中醒来,清泪湿枕,我怀念他的温柔以及救他那一刻的毫不犹豫。我千年的爱变成了恨,我不后悔。只要让你爱上我,今生我们的情缘只要有一分,我们就互不相欠。我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来修得我想要的今生,即便只是为了纤纤玉手在最美的那一刻伸展,我在普陀山的仙石上磨砺了整整一年,更不用说为了那如花笑靥,我在山崖寻找易容仙草的历尽千辛。与外表的修炼相比,内力的修炼更让人倍受煎熬,为了追求极致之美,我会消耗自己无数精力,会使自己更加痛苦。每每想到他将会在我面前为我的惊艳赞叹,我会将灵力凝聚在眉心,想像着与他相拥的最后一刻的温暖。
  我仿佛看到他在凡世快乐地生长着,他的笑颜是我几生几世不会忘记的,更是无法忘记的。我想,一次又一次喝了孟婆汤的他,一定完全忘却了那只为了他粉身碎骨的小狐狸……我想起观音菩萨对我说,“当他看到你的时候,他心口会有极度的痛楚,却无法明白原因,而你知道莫天认出你时,眼睛里会出现那蓬松的狐狸尾巴,然后心口剧烈疼痛……”
  普陀山的通灵草静静地伴随着一池莲花花开花落,紫色的花朵幽幽地点缀在这与世隔绝不论寒暑的圣地,妖娆,迷濛。一片片的花海幽静而又从容,宁静之中纤手勾魂。静谧永远是短暂的,纵然是一片宁静之中,我仍然会想起那夺走我爱人那丛绚烂的海棠花,我想她也许也成了凡间的姑娘,有着纯洁的眸子,有着美好的人生。她跟他一样亦在成长,会很平凡地走完一生,然后轮回,忘记自己前生的痛苦与罪孽。
  “万物善恶,自有因缘”我仿佛听见那遥远的声音回响,那么震撼有力。我只是一个妖精,一个一心要复仇的妖精,没有奢望,只有仇恨……
  我年复一年地修炼,几千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几万年也许就是在山林里的花开花败中过去。追求理想的过程是幸福的,我没想我等了千年的那一天那么快来到。我等到了那一天,我正在修炼法术,我手中掌握着不断变幻的紫色水晶。我忽然感到全身撕心裂肺的痛,宛如千年前我灰飞烟灭时那一刹那的痛楚。我站起来了,疼痛消失了,接着我听到了周围群妖的惊呼。我明白自己修炼了千年了,终于,终于有了倾城的容貌与婀娜的身姿。我站起来了,楚楚动人的身姿,袅袅娜娜。我对镜照容,我看见镜里的美人,柳眉粉黛,明眸皓齿,朱唇轻点,垂鬓弯转。我轻笑,如涟漪花开;我锁眉,似晨雨薄雾。观音菩萨果然没有食言,赐予我绝世容貌。狐妖姐妹们纷纷来祝贺我,哭得像泪妖似的,滴下来,在地上开了几朵白花,若她们的修为够高,也许会开出碧水白莲的幻影。一向最照顾我的琅琊姐姐试擦着她那把日月经纶,柔声地对我说:
  “梅,你将要到人间,虽然你拥有了法力与美貌,但不要被人类外表的奢华所欺骗。你千年的修行只是为了一个理想,姐姐会支持你做任何事。但是,你的善良与纯洁也许会为你梦想实现带来更大的痛苦。如果恨,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爱,你也要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只是,只是千万不要再执着于一些不可抗拒的事,再次枉自牺牲自己啊。姐姐盼望着世间的你过得幸福。来,姐姐把这把日月经纶送给你,可作防身之用。”
  “前年来这里云游过的一位参佛人曾经送给我一份‘佛缘符’,你也带上吧,寻得有缘人,他会帮助你的。”
  我看到了那传说中的日月经纶。我抚摩着它,细小尘埃挡不住它撕裂的锋芒,周身散发着诡秘的绿光,隐隐约约,竟像一个妖精美丽的容颜。我知道琅邪姐姐有比我更大的伤口,她是落妖谷狐妖族最美最有智慧的狐狸,有不可战胜的灵力以及不愿触摸的感情。她只是在等待,等待着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结局的未来。姐姐美丽的容颜在岁月的流逝中越发靓丽,因为心中解不开的结,她只是在修炼,修炼,等待,等待……

(二)
  长安,胡姬酒肆。
  当我离开普陀山,来到繁华喧闹的长安,这熙熙攘攘一度让我迷失方向。但内心隐隐的感觉,轻轻的痛楚,让我感受到他就在附近。我感觉到我那颗狐狸之心正在不停地跳动,一如心底的珍藏被展示于众的慌张。这里有策马奔腾疾走的剑客,来去匆匆,形如清风;有身着绿水罗衣的女子,系着青丝带,长发飞扬;有站在楼上的青年男子,手持羽扇,身着白衣,笑望歌舞升平;更有红尘歌女,倚门张望,浅斟低吟,笑望尘世繁华,没人知道他们的笑中埋葬了多少心伤……
  我坐在胡姬酒肆里,饮酒。怪不得琅琊姐姐曾经一度倾迷此凡物,原来酒可以消磨人心,忘却痛苦,梦里可以不知身是客,醉在酒中一晌贪欢。如果没有他,我愿意饮一杯酒,醉倒在梦境里,从此千年不醒……
  我起身,准备离开。
  “这位姑娘,您还没有结帐。”身后传了一个浑浊的声音。
  没想到凡世还有“钱”此物,我一下子蒙了。想用法术变出钱来,却不知钱为何样。正犹豫间,一阵轻狂之声传来。
  “不拿出钱,你就得押在这。把你卖了换你的酒钱!”掌柜的声音更低沉了,透着隐隐邪恶。
  “是东城凤仙楼吗?我一定第一个去捧场!”周围传来了这样不知好歹的声音。我冷笑着正准备抽出日月经纶,想不到在身后传来一个淡定的声音:
  “这位姑娘的酒钱我付了。”轻轻的,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我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男子,手里摇着折扇,坚毅的脸,明亮的眼睛,宽阔的肩膀,目光温柔,淡定从容,不出一言却散发出幽幽的魅力,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禁心中暗暗一惊,“难道这就是我要找的莫天?”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按下日月经纶走出胡姬酒肆。我听见脚下细碎的风声,有人追上来了。我笑着,想起琅琊姐姐说过的话。
  “这位姑娘,请问在下是否与你相识过?”我又听见刚才那个淡若清风的声音。
  “我与你素昧平生,又何来相识?”我的声音有一丝妩媚。
  “这就奇怪了,我似乎感觉与姑娘似曾相识。而且,胸口不知道为何好难过?”
  我猛然抬起头,正撞上他温柔的目光。我的胸口也一阵剧痛。莫天啊,原来宿命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你注定摆脱不了前生今世的债孽。我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接着笑道:“你我初次相逢,此前的确不曾见过。”
  “在下莫天,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没敢请教姑娘芳名?”
  “姓梅,单名一个灵字。”
  “姑娘一个人危险,天色已晚,若不嫌弃,小挪玉步,不如到在下寒舍一坐?”莫天试探着问。
  此生你我虽初次相逢,却看到你眼底似曾熟悉的光芒,我怎么拒绝得了你呢?
  “劳驾了。既然公子执意,小女子亦不好推辞了。”
  我看到莫天欣喜若狂的表情。难道他爱上了我?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开始欣喜若狂,冥冥中,我似乎看到观音菩萨温和的笑颜在为我祝福。也许我会圆自己这千年的宿愿吧。

(三)
  我一路无言,但我感觉得到心中无限的欢喜。莫天是爱我的,他没有忘记我。我渴望的结局是这样的吗?莫天关心地问着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长安有没有亲戚……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复查,只是体会着与他相处的温馨,纵然是短短的一刻,也让我如此心醉神迷。
  东市墨憨斋字画店。
  “麝乐,还不快给这位姑娘倒茶。”
  “天,你回来了。这位姑娘是……”眼前的女子黛眉凤眼,妖娆多情。貌美如花,两条云鬓高高盘起。如此聪明伶俐的美人给这墨香飘飘的字画店平添几分亮色。想不到貌似轻薄之徒的他竟然也有这样一番儒雅。红袖佳人,清灯墨香。盈盈碎步之间幽幽散发出一阵花香。她就是海棠花,凭我的明眸与灵力,我断定。我轻笑着,心想,这海棠花了终于也出现了?这是天意还是宿命?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样修行千年只为与他相遇?
  “她是梅灵,借宿在这儿几天。”莫天笑着望着我,眉目传情。
  “哦,她是麝乐。”莫天紧接着说。
  我的心又是一阵疼痛,现在前世的人都出现了。报应,前世的海棠花妖是那么明艳不可方物,现在却又先我之前已经来到莫天身边。我轻笑着在心里对她说:
  “呵,海棠花妖可比我早来人间,修为不够不怕被我杀了,连一株小草也做不成吗?”
  我看到她惊恐的面容变得扭曲。似乎怕珍藏的宝贝被人抢走,慌张的神色已露出对莫天感情之深。此时我的心却没有来时的路上的轻松,原来,有人已比我先到。
  麝乐冷冷的语言掩饰不了她内心的惶恐,勉强的一丝笑容下挤出几个字来:
  “让我送客人回房吧!请跟我来,灵姑娘。” 麝乐已面露杀气。
  墨憨斋的后院冷香馆真是个幽静的地方,柳木扶疏,暗香浮动,花儿常年不败,茶花如人面,桃花笑春风,牡丹妖娆,菡萏诡异……谁都不知道这些花开得的惨烈与绝望,那是她们的宿命。不想污了这满园美景,我提议去郊外走走。

(四)
  突然,原本在前面走着的麝乐转过身来。一阵寒冷迎风袭来,杀气在周围弥漫。
  “你不是我的对手,只要你离开莫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的话如同冰一般寒冷。我看到了她轻蔑的神情,在她心里翻江倒海地汹涌着的也许是对莫天的一片深情吧。她的眼里坚定中掠过一丝哀怨,“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他是爱我的。”
  “他爱你?海棠啊海棠,不过是一滴花露的际遇让你们两世在一起,你还不满足?”
  “上天让我们在一起,有缘就会相遇,花露正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呢。”她柔声地说,似乎在回忆着相遇的瞬间,含情脉脉中竟有别样一番风情。
  “不必多说,既然来了,就看到底谁有本事留下来吧。”话音未落,我已拨出了日月经纶,月光皎洁,刀光熠熠之间仿佛看到了姐姐的容颜,姐姐的话在我耳边响起,“姐姐盼望着世间的你过得幸福。”杀了她我就可以和莫天在一起了,我就会找到我的幸福了。
  一念即发,日月经纶已经劈向了花妖,花妖的身形迅捷地飘向一边,白衣飘飘的长袖丝丝卷卷向我袭来,险些要缠住我握住日月经纶的手。我迅速地挥动着我的刀,只见得一阵阵光影掠过,麝乐的衣袂灵动之间竟如钢铁一般锋利,突然划过我的肩……柔弱只是她的表象,这一招的功力绝不是千年可修来的!
  我提高了警惕,那白衣长裾已使我眼花缭乱,一阵眩晕。倒吸一口气,我立住阵脚,迷离之间,我渐渐看出了一丝破绽:手起手落之间,水袖将起之时,空门立现。我抓住时机,攻其不备, 稳住阵局。
  意识到我们没有回房的莫天,追赶到长安郊外,看到斗得难舍难分的两个女人,不禁吓得惊叫起来。面对突然出现的莫天,麝乐不小心分神,我开始占了上风,她开始步步后退,单纯的莫天并不知道这两个女人为何而战,一心想阻止我们。
  “不要!”
  我转过身,看到狂奔中的莫天,他的长袍长发在空中飘舞,好象天边的云卷云舒。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小狐狸,那千年前的我,无忧无虑,翩跹在森林里。莫天,一切皆有定数,何苦强求?
  殊不知,妖之争斗又岂是凡人可挡?两边各显身手之时,周围已是生灵皆受侵害,日月经纶所到之处,巨石俱裂,花妖裙裾所触,草木不生。突然间梅灵向麝乐发出一招“气压解语”,麝乐回击闪躲之下,全部力量击在旁边一块巨石上,眼看石头就要倾在莫天头上,麝乐推开莫天,我的这招排山倒海十成的功力已拍向这飞来的石头,即便挡了一下,也足以让她魂归天际。莫天飞奔上前,紧紧抱住爱人,此时的麝乐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莫天用那纯洁与无辜的眼神凝望着我,似乎在质问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目眸善睐,顾盼生辉的我却黯然无语,我无法面对莫天的质问,我无法解释现在的一切,亦无法向他表明这一次的相遇其实是我千年的修行换来的……更让我无法言说的是,奄奄一息的麝乐。
  悲痛欲绝的莫天,跪在地上,搂她在怀中,嘶声力竭地呼唤着怀中的麝乐,他看我目光中已没有一丝温情,只有后悔,只有绝望。我看到他低下头,黯然的表情。我的眼泪积蓄了千年,终于潸然而下。看着他不顾一切,想救活海棠,那声声呼唤佛亦悲凄。看着海棠的生命越走越远,莫天突然大吼一起,“神啊,救救我吧,我愿意一命换一命,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麝乐的不死!”
  麝乐倒在了他的怀中,莫天紧紧地抱住了这曾与他相依相伴花妖。颤抖的手止不住正流淌的鲜血,悲痛的哭喊唤不回气若游丝麝乐,突然莫天停止了呼唤,目光转向我,缓缓地,他放下麝乐,轻轻地向我走来。那目光里喷出愤怒的火焰,以前似曾出现过的温柔与怜惜荡然无存,满眼的悲痛与仇恨让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这就是我发誓要让他爱上我的莫天?这就是我莫天?一种悲凉之雾遍被树林,这里没有爱我的莫天,也没有我三千年的追寻,难道这真的是天意?
  听着他对生命的宣言,一记一记打在我流血的心上,我杀了他又能怎样?我能让他爱上我吗?月夜渐渐隐去,日月经纶的光辉却仍然闪闪。日月经纶过处,血蔓延开来,喷洒的血让我想起修炼成形时绽放的血花和千年前消失的痛楚。那场面我突然觉得好熟悉,是的,几千年前,我也曾如此绝望过,直至我灰飞烟灭。突然姐姐的话又在我耳边回响:“只是,只是千万不要再执着于一些不可抗拒的事,再次枉自牺牲自己啊。”
  此刻的我已经失去的思想,一种对世事的绝望笼罩在我的心头。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为了海棠不惜牺牲自己,梅灵感到彻底的失败,自己所追求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影,千年的期待最终不过是一场空,也许缘起缘生皆有因,一切都是命啊。
  我突然发现自己永远都杀不了他。因为命中注定,从他救我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他。不论今生今世,不论来生来世,我终将为他付出一切。观音菩萨说的不错,我,一个单纯的小狐狸,永远杀不了自己爱了几千年的人……我的泪在这里凝结成了冰。我的寒意无法消释,莫天,难道这就是我三千年的追寻?难道这就是爱你的结局?
  缘起缘生皆有因,三有众生皆如梦,此中无生亦无死,有情人命不可得。诸生如沫及万物,有情如幻亦如梦,明如幻义万事空。
  意冷心灰的我,已放弃了所有的梦想。这三千年,我就是为他而存在,现在这个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三千年的修为,换得与他相遇不过是一个空啊。绝望之际,已不想再生。千年精元,我已无用。轻轻地,我跪在了这个我亲手杀掉的海棠花旁,将灵力集聚于手心,按在她的胸口,海棠似乎缓缓地有了呼吸。我挪到莫天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吻了这我梦想了三千年的爱人,泪珠儿不停地滑落,脚下荡开了一地的碧水白莲。莫天也紧紧拥我入怀,我解下姐姐送给我的“佛缘符”,放在了莫天的手中,只要他不抛弃这个“佛缘符”,他就会千年不老。我没有对他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点点的自私吧,只要有他在身边,只要曾经有一丁点的存在,只要……失去灵力的我,渐渐飘散,星星点点开始透过厚厚的去层散发出点点的光芒,我渐渐消失……
  消逝的瞬间,千年的精元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茫茫的夜空变得光彩夺目,照耀了这对在地上相依的情侣。
  “我想,怪不得我看到你的时候,心口剧烈疼痛。现在,我终于想起了,想起了我,我的前世。你就是那只为救我而死的小狐狸。是我对不起你……灵。”
  他紧紧追寻着那个飘散的光球,在树林里奔跑,“梅灵、梅灵……”直到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我不会再与你相遇,每一次的相遇都让我如此魂飞魄散,难道我真的是我欠你几世的情吗?我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今生,我有了绝世容颜,我以为他不会再弃我不顾了。三千年的修行,还是得不到他的爱,修行又有什么用?天际的温暖才是我永远的相依?难道我又一次枉自执着于违天逆意的事?

(五)
  “梅灵,你忘记了我们的赌局了吗?”我听见那遥远的声音飘来。一道金光射来,我看见观音菩萨从天外飘来。
  “梅灵无法舍下‘情’字,请观音菩萨惩罚……”我望着莫天,眼泪湿襟。
  观音菩萨叹气:“经历了万年轮回,还没有使你们明白吗?”
  我用最后一丝力量凝望着带给我理想与信念的人,飘散的瞬间我竟然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天宫,斩妖台。
  “梅灵,随我去斩妖台。愿赌服输,你输了。你乃一介小妖,何以斗得过天庭与命运?”我看见一道亮光向我射来,我感觉身体在融化。莫天,对不起,……我杀不了你,我只有到天庭接受我自己的命运。
  我顺着观音菩萨的目光望去,周围的景物全是冰封雪冻一般,迷迷濛濛全是晶莹的雪雾。我看见诛妖仙童,他的表情冷峻得如同坚固的千年寒冰,甩开如云的长袖。众仙的长袍在风里翻飞不息,飒飒作响。
  我笑了,笑得那么无助,那么绝望,我的笑像涟漪徐徐荡漾开去,貌似天人,倾国倾城。
  转瞬,泪如丝绵的裂锦撒下来,却像雾气般消失,轻烟袅绕。
  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绿色的血液从我嘴角汩汩流下了,还有的我汹涌的绝望……透过迷迷茫茫,我似乎望到了莫天的脸,潸然泪下。
  我的生命已经到了终结,我注定要为莫天涅槃,这是宿命,我,一个小妖无法抗拒的宿命。两世宿怨敌不过一个“情”字。我还是杀不了他。
  浮生若梦,过眼云烟,无情何欢?今生今世,即便四世轮回,情何以堪?
  我的身体在融化。斩妖台。千千万万的妖就是在这里丧生,永远不得转世,又有多少份情缘缘尽于此?这琼枝玉树是多少破碎的玲珑心所化?这九重天宫又弥漫着多少不屈的冤魂?我的灵力即使再修炼几千年,亦无法再为人形了。即便是再成人形,我又去哪里寻找我的最爱?我又去与谁相偎相依?不忍离去的我此刻竟然没有一丝眷恋,一如暮秋的黄叶失去对阳光的依恋。
  好冷,我不知道死的时候,竟是那么寒冷,那么苍凉如同冰天雪地的白雪皑皑……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4
牵小牛

二八少女需要怎样的情操

  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一本《少女扮靓宝典》传到了牵小牛手上。借着月光,牵小牛好奇地打开了这本书。
  由于经历了大唐东部南方森林数个少女之手,这本书已经破旧松散,在某些段落上还有毛笔画下的惊叹号。牵小牛飞速浏览,紧张万分地研究起来。没过多久,她就感到毛骨悚然了——那些扮靓妙法没有一项是她熟悉并擅长的,而且按照书中设定的美学标准,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混沌未开、毫无姿色可言的黄毛丫头。牵小牛愤懑地拿起毛笔,在封面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狠狠地将书摔到地上。
  不远处正在酣睡的梅妖蓦然惊醒,尖叫道:“啊啊什么动静?地震了!”
  虐待《少女扮靓宝典》事件发生后,牵小牛遭到了南方森林全体女孩的敌视,她们飞快地把各种美容书籍藏了起来,并义愤填膺地训斥了牵小牛。
  “这有什么了不起?”牵小牛不屑地想。她自小就梦想成为一位富有追求的新时代女性。“打倒低级趣味!打倒无聊臭美!”为了抒发自己的愤慨,牵小牛一挥而就完成了一篇匿名檄文,并贴在了森林中最大的一棵水杉树上。
  在这篇题为《二八少女需要怎样的情操》的檄文中,牵小牛以激昂的口吻讨伐道:“我发自肺腑地问一句,那些颓废的二八少女除了涂脂抹粉和对三界年轻男性品头论足之外,就没有什么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了吗?!”
  ——事情的结局是:愤怒的女孩子们把该文的作者骂得落花流水,那些惨烈的措词听得牵小牛胆战心惊肝肠寸断。当她听到有人分析该文的作者很有可能是一位被更年期困扰的失意中年女妖之后,她不得不狼狈地逃离了现场。
  也就是说,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牵小牛心中却充满了莫名的惆怅。当然,这并不妨碍她一步步昂首迈入汁液饱满的青春年华。是的,斯年正是大唐南方森林一群花妖的二八年华,牵小牛正是其中的牵牛花花妖。她的好姐妹,有梅妖、兰妖和菊妖。而在所有花妖中,牵小牛是最奇怪的一位。当别的女妖都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涂脂抹粉之际,牵小牛却还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甚至,她的发型还是极其幼稚的童花头。
  “巨丑!”心直口快的菊妖很直接地说出自己的感受,牵小牛却不以为忤。她嘟起嘴巴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就转身去修炼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心情。她这样子,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只需一句话:其实很美丽,只是不自觉。这种状况是很令人担忧的。
  “如果遇到坏人勾引,她一定会上勾的。”兰妖设想道。
  “哦!那太可怕了。”菊妖尖叫起来。

一次成功的复仇

  说到坏人,坏人还真出现了。
  那天午后,牵小牛拈着一朵牵牛花,惬意地走在森林中。花朵长势正好,枝叶在明澈的天空下交错叠沓,被阳光醺烤出淡淡的暖香。牵小牛边走边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每一步都应和着平稳的心跳。这时有一个长影子走过来,将她笼罩住。牵小牛惶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挡住自己的男孩。那么一双闪亮的眼睛,不怀好意却又那么英俊。那眼神,可以看牢一个人,一眨不眨,黑眼珠的颜色深浓,白眼珠却是残酷,睫毛更有一层羞涩的意味。
  牵小牛的心跳不禁有些加速。她隐约听说过这个名叫乌巢的男孩,妖界中一个很受年轻女妖追捧的鸟精。
  牵小牛狐疑地问他:“你要干什么?”
  “其实,我只是,来和你打一个招呼。”
  牵小牛还没有反应过来,乌巢就已经突兀地走上前,一把夺下她手中的牵牛花,然后快速揪开她的衣领,将那朵牵牛花丢了进去。
  牵小牛吓得大叫一声。乌巢已经飞到远处围观的一群男孩里,那群男孩发出一阵轰笑。
  男孩间的斗狠游戏。牵小牛明白了。
  臭流氓!牵小牛的第一个反应是。
  找他妈告状去!这是牵小牛的第二个反应。但是她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愚蠢想法——她怎么知道他妈是谁?
  牵小牛气鼓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恼火,难道就这样便宜这厮了?她猜他一定什么都看见了。牵小牛发育得晚,身体单薄,胸脯就象两个小核桃。想到这里,她甚至感到了屈辱——奶奶的,你就是想看至少也要过几年等我长大了一点再看嘛!
  几天后,牵小牛从姐妹们口中打听到了乌巢的底细。在得知那个贱人和自己同时考进了天庭举办的“妖升仙MBA班”时,牵小牛不禁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妖升仙MBA班”新生见面会上乌巢迟到了。他气喘吁吁地走到座位前,头发还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
  第一次开会就迟到,真差劲!牵小牛瞪了他一眼。
  乌巢显然也看到了这个曾被自己戏弄过的女孩。他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哇,连吐舌头的样子都这么帅!”牵小牛身边的梅妖失声尖叫,一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花痴表情。
  牵小牛不屑地撇了撇嘴。
  经过一个星期的精心观察,牵小牛终于摸清了乌巢的活动规律。
  这天傍晚,神清气爽的牵小牛靠在山涧旁。不一会儿,乌巢准时出现在山涧下的小道上,像往常一样,他边走边哼着小调,一副拽得冒泡的样子。
  看你还拽得起来!蓄谋已久的牵小牛举起了花肥瓮——一二三,倒!
  牵小牛成功了。她躺在山涧的一棵藤萝上,愉悦地翻阅着一本妖界八卦周刊,山崖下传来一个男孩气急败坏的骂声。

不合时宜的长裙

  他们从“妖升仙MBA班”毕业了。毕业后大家作鸟兽散,她再没有见过他。也就是那一年夏天,牵小牛攒了一些蚕丝,在长安定制了一条碧青色的长裙,轻灵飘逸的款式,胸前还绣着一簇牵牛花。
  一天,她穿着这件漂亮的长裙去洪州万花店喝茶,谁知恰好坐在乌巢对面。两人的表情都讪讪的。泼花肥事件后,两人一见面便怒目以视,加上他们总是“妖升仙MBA班”一等奖学金的有力竞争者,于是两人成了夙敌。
  牵小牛埋头喝茶,不一会儿,飘来了一股令人无法愉快的气息。她不动声色地继续作酣饮状,却用脚悄悄踢飞了乌巢的鞋。
  很快,乌巢发现自己的鞋掉了一只,他上窜下跳面红耳赤地找鞋。牵小牛快速收拾好行李,得意地走出门。这时,她听见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转身,看见乌巢像袋鼠一样单脚跳过来。“牵小牛,我要你向我道歉!”袋鼠的声音里饱含着被压迫阶级的愤怒与屈辱。
  “凭什么啊,明明是你先欺负我的!”到底是底气不足,说完牵小牛便转身往前跑。
  这时乌巢在她身后说了一句与牵牛花、与花肥、与踢鞋都毫无关联的话,这句话虽然很短,但对牵小牛来说却具有石破天惊的意义——他说:“牵小牛,你穿这件长裙真的很好看。”
  牵小牛魂不守舍地回到南部森林,她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年轻的十八岁的脸,洁净的眼眸,开始向“桃子”迈进的“核桃”。她的脸霎地红了,就像开到荼蘼红映绿野的牵牛花。
  从那天开始,牵小牛一直穿着那条长裙出门,不幸的是,再也没人赞美她的裙子。
  这些人的眼睛都瞎了吗?!牵小牛悲愤地想。还是乌巢好,至少他比较实事求是!
  一直到了秋天,天气逐渐转凉,周围的女友纷纷套上了毛衫,我们的牵小牛同学还吸溜着鼻涕,穿着那条不合时宜的长裙。

两个贱人在天上飞

  深秋时节,牵小牛和梅妖结伴出门。在经过五指山芦苇荡时,听见一位少年凄厉的求救声。两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芦花精骑在一位凡间少年身上,正欲非礼。
  唉,牵小牛恨其不争地摇摇头,芦花精这种幕天席地、饥不择食的做派实在有损妖界形象。但考虑到大家都是妖道同人,她也不便插手。正要绕道远去,那少年却机警地喊道:“穿碧青长裙的姐姐,你人美心灵一定更美,怎可见死不救!”
  知音啊!伯乐啊!牵小牛激动得几乎要泪奔了!终于,终于继乌巢之后,有第二个人赞美她的美丽长裙了。尽管她知道对方的赞美可能仅仅是恭维,但她实在舍不得否认他的恭维。嗯,她决定出手救他了!
  “你疯了!”梅妖在一旁气恼地跺脚,“你惹芦花精干什么?!”说归说,真正打起来后,梅妖还是出手去帮自己的好姐妹了。谁知两人合起来还不是芦花精的对手。梅妖的腿被芦花精打伤了,跌倒在地。牵小牛心里暗暗叫苦。
  这时,从天边飞来一只鸟精。乌巢!牵小牛和梅妖欣喜地叫了起来。
  乌巢还是很仗义的。他捐弃前嫌,击退了芦花精,救了他们三个。牵小牛突然发现这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她走上前,大大咧咧地说:“谢了鸟人!”
  乌巢看了看她,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纠正道:“我不是鸟人。我是鸟精。”
  不过和以前略微不同的是,他咧开嘴角笑了一下。
  那笑容让人心里一凉一热,从那一刻起牵小牛的心就患上了感冒:虚弱,低烧,有点疼痛。
  回去的时候,牵小牛本想和乌巢同行,但梅妖的腿受伤了。她坐在乌巢的翅膀上,在天上向前飞。那个被拯救了的少年名叫郭子豪,浓眉大眼还挺耐看,就是嘴巴象漏斗,不停地拉着牵小牛闲扯。牵小牛根本没有心情理他。她的心都留意着在天上飞的那两个贱人……哦,天呐!梅妖居然还搂着乌巢的腰!看着这一幕,牵小牛心里酸溜溜的,简直恨透了。
  “鸟人!”她骂了一句。
  “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郭子豪在一旁紧张地问道。

爱要多猛就有多猛

  知道牵小牛老底的女友都突然发现,牵小牛似乎喜欢上了乌巢。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标志之一是:给对方恶意地取一个绰号,而且这个绰号的版权归她所有。其他的标志还有很多,比如扯他的头发,踢他,不痛不痒地折磨他。
  在某个充满浪漫气氛的晚上,牵小牛又开始哼起自编的咏叹调。当其他姐妹开始表示抗议时,牵小牛却兀自陶醉地评价起男人来。她说:“作为一个男人,他首先应该会飞,这是浪漫和有力量的标志。”
  她补充道:“你看看我们身边的那些年轻男妖,整天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完全摆不上台面……唉,被这些货色追求,简直是耻辱。警惕啊,纯真的少女们!”
  这时兰妖立即跳出来说:“前两天你不是还批判乌巢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象只不知疲倦的蝗虫吗?”
  牵小牛愣了一下,恶狠狠地反驳道:“他不一样!妈妈的,他是鸟人!另外,不许你叫他鸟人!”
也就是当天半夜,熟睡中的牵小牛突然坐了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不许偷看我洗澡!你这鸟人!”然后,她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又开始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菊妖告诉牵小牛这个小插曲。可怜的牵小牛似乎还心有余悸,她蓬头垢面地呆坐在藤萝上,面容憔悴地说:“妈妈的,我和这鸟人互相殴打了一个晚上。”
  牵小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她竟然想要做这样一件事!
  傍晚,牵小牛早早吃过饭就守在乌斯藏东的路口。按照练习好的台词,她决定用听上去很轻松的口气告诉乌巢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夜晚逐渐到来了,牵小牛深吸一口气,等待是令人烦恼的。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我们的牵小牛同学却睡着了,等到有人碰碰她的头,她才发现衣服都沾上露水了。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我、我是来找你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
  “到底有什么事?”
  “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牵小牛知道,凭她当时那副样子:睡眼朦胧,头发凌乱,衣服因为睡的时候没太注意而布满讨厌的皱褶,还有因为睡得太久而变得惺松的声音,她这次努力八成变成了泡影。
  乌巢还是很有耐心的,他非常绅士地护送牵小牛回家。一路上,他都在用力挥动着翅膀。这本是互诉衷肠的最佳时机,可我们的牵小牛同学,再次不可救药地睡着了。梦里她觉得很温暖,那是因为乌巢身上长满了厚实的羽毛。

鸟人就是鸟人,永远不要指望一个鸟人能变成一匹白马

  这次糟糕的表白之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牵小牛觉得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将自己和乌巢牵得很近很近,然而这股力量又似乎刻意在两人之间留下了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而这时,这些年轻的妖精们要开始考虑将来了。牵小牛一直摇摆不定,之前她是妖界先进分子,一直致力于修炼,期待能够成为仙灵。但她又听说,当神仙也没什么好的,远不如森林里逍遥自在,连下个凡还要写报告找玉帝批准。牵小牛的心一下就乱了。她想还是找乌巢商量一下吧,没想到这天恰好乌巢主动登门拜访。
  一见到他,牵小牛顿时有千言万语一拥而上却不知如何表达的感觉,她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梅妖回来了,乌巢便匆匆说:“我们晚上去码头再说,好吗?”“好啊好啊。”牵小牛很兴奋地点头——码头是个约会的好地方,何况是夜晚的码头。她心跳得厉害。梅妖好奇而诡秘地注视着她,牵小牛连忙此地无银地解释道:“你别乱想哦,晚上我去江洲码头见一个好朋友而已。”
  那天晚上牵小牛专门穿上了那条碧青色的长裙,她甚至破天荒地化了一个淡雅的妆。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原来那个傻丫头了,她已然是个成熟的女孩了。
  是初春的夜晚。江洲这座小城的白天还是温煦的,到了晚上却清冽寒冷,而牵小牛的心更冷,她一直等到半夜乌巢都没有出现。望着黢黑寂静的江面,牵小牛突然哭了。
  从见到乌巢的第一面起他就在戏弄她,一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真诚地对待她。牵小牛突然学会聪明地分析两人之间的关系了,乌巢不过是将她视作修炼生涯中的调味品吧,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认真过,现在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他更不会有与她奉陪到底的闲情了;像他这样的男孩,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一生只拘囿在一个女孩身上呢?
  唉,鸟人就是鸟人,永远不要指望一个鸟人能变成一匹白马。
  那就去他妈的吧。牵小牛说了一句粗话,暗爽之余,她还是决定要做点什么——象这种不知好歹的鸟人,务必要给他一点教训!

金童VS玉女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报复心理,次日下午牵小牛和郭子豪准时出现在乌斯藏东的路口。
  郭子豪在丰都盐坊帮工,时不时打扮得像把新雨伞一样来找牵小牛。牵小牛早看出他的想法了。所以请他客串一下是很容易的事情。
  远远地,乌巢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走过来了。这时牵小牛就两手挎住郭子豪胳膊,像猴子一样荡起了秋千,在确信他俩的形象足够猬琐足够狎昵以后,她才信步朝乌巢走去。
  于是郭子豪得以目睹了一场残酷而搞笑的对恃。
  “这是我男朋友!丰都盐坊未来的CEO!”牵小牛表情傲慢,“怎么样,比你强吧?”牵小牛用拇指指向郭子豪,小脸一扬,扬出一脸货真价实的痞气来。
  乌巢忍得满脸青筋,可楞是不发一言。
  牵小牛已经不耐烦了,她白了郭子豪一眼,郭子豪马上条件反射地大声说:“再见!祝你好运!”
  然后郭子豪就和牵小牛勾肩搭背地走了。牵小牛知道他们的背影看起来绝对是金童VS玉女。
  走出很远,牵小牛回过神来,她从袖腕里取出五十两银子,这是事先她允诺给郭子豪的报酬。突然她瞪圆了眼睛:“不对!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再见,祝你好运。”
  “哼!错了!你不能得到这五十两银子了。”
  “错了?”
  “是的,你应该只说再见,不应该说祝你好运。”
  “哎,我多说四个字应该奖励我才对,干吗扣我银子啊?”
  牵小牛冷笑一声,毅然决然地把银子放回自己的袖腕里:“所有的猪头都不应该得到好运!你竟然祝他好运!你很愚蠢,你比他更猪头!我对你的服务不满意,所以我决定不付钱了!”
  话毕牵小牛扬长而去。而事实上她并没有走远。她走了一圈,又绕回到乌斯藏东路口。她幻想着乌巢会在原地等她,向她道歉,向她解释昨夜的失约。可事实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乌巢就这样走了,他没有回头。再也没有回头。
  仿佛一夜之间,牵小牛和乌巢又成了陌路人。偶尔邂逅,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撇过脸,摆出冷漠的表情。
  乌巢真的将修炼进行到底了。在得知他修炼成仙的时候,牵小牛只是哦了一声,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烦乱的心。而牵小牛自己却终于决定放弃修炼了。她突然觉得做个妖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当人的规矩太多,当神仙整天想着普渡众生,心理压力实在太大,还是当妖精好了。

两个码头的守望

  年少的光阴,仿佛牵牛花的花期,只是一瞬,便倏忽而逝。牵小牛很突然地就结了婚。她嫁给了郭子豪。所有人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做。惟有她自己知道原因。却也不会后悔,都是自己的选择,她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俗世男女无非如此,爱的是一个人,婚嫁的却是另一个人。人们说,一生里,我们可以遇到很多次爱情,而在该结婚的年纪遇到的那一场,就叫婚姻。这话说得挺无奈,却很实在。
  她嫁到了丰都,和南方森林的女友不再来往。几年之后,很多事情在牵小牛脑海中悄然淡忘了。牵小牛和郭子豪在丰都建了自己的房子。房前种满了牵牛花。自此,牵小牛的一生已彻底安定下来。有时,她坐在自家窗前,看窗外的牵牛花开花落,心头便缠绕起浮云旧事温柔般的感恩与怀念。
  在牵牛花开得最艳的季节,一位云游画师登门拜访。这个长相奇怪的画师告诉牵小牛,她当年的闺中密友梅妖在和一群妖魔的格斗中受了重伤,即将不久于人世。梅妖很想念牵小牛,希望牵小牛能回去看看她。已经蛰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在瞬间被开启了。牵小牛想起了那个总睡在自己旁边,天真善良,疯狂崇拜着乌巢的小女孩。
  牵小牛冒着酷暑赶到南方森林,一看到蜷缩在床上的面色苍白的梅妖,她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梅妖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梅妖看着牵小牛,愧疚地说:“牵小牛,对不起。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你说要去江洲码头见一个老朋友。”
  牵小牛点点头,她当然还记得那个漆黑伤心的夜晚。梅妖摇摇头:“其实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去见乌巢的。你走后不久,我出门偶遇乌巢。他问我你是不是已经出门了,我说是的,并鬼使神差地补充说,你说你要去的是洪洲码头……”
  后面的话牵小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多年前那个夜晚的江风呼啸着席卷了她的脑海,她仿佛看见一个青涩的女孩坐在江边,孤独而无助地抽泣着,而一个同样孤绝的少年,正坐在彼岸另一端的码头,做着同样忧伤无望的守侯;甚至她还记起多年前她找郭子豪冒充男友刺激乌巢的场景,她和他隔得远远的,他凉薄的眼神沁入她的骨髓。或许那时他的心中,同样充满了被欺骗和被戏弄的愤懑、绝望和伤害……
  “别说了。”牵小牛哽咽着握住梅妖的手,她轻轻摇着头,泪水悄然模糊了她的双眼。

其实,我只是,来和你打一个招呼

  又是几年过去了。孩子想喝甜酒,牵小牛便取了银两,慵懒地穿越栈道,前往丰都天禄坊。
  就是那么偶然的一抬头,忽然就看见一个人的身影,正从天空缓缓飞过,一直飞向远处。
  牵小牛楞了一下,警觉地低下头,快步疾走起来。可是走着走着,眼角那个人的身影却慢了下来,直至停住,缓缓折回身。有那么一瞬间,牵小牛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不由得咬住了嘴唇,她怕自己会喊出声来。
  那人终于从空中滑落下来,问道:“你好吗?”
  牵小牛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他有些陌生了。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神经兮兮、楞头楞脑的黄花后生了,他看上去就象一个懂事的大人了。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我都做母亲了。”话音刚落,牵小牛就后悔了。她还是那么傻——这话是如此突兀,彻底暴露了自己内心的虚弱。
  “那,恭喜你。”
  孩子在喊娘亲了,这时,牵小牛的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她几乎是愤怒地责问他:“乌巢禅师,你为什么总是反复不停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在最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其实,我只是,来和你打一个招呼。”轻轻说完这句话,乌巢禅师便振翅慢慢飞上了天空。
  牵小牛低下头,一个巨大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她。或许他真的悟道了,参透了世间恩怨,面对一切都能波澜不惊。总之他比自己强,她活了半辈子,还是一个花妖。当然她从来没有后悔过——是的,她很清楚自己的选择,当年选择郭子豪,令周围姐妹大跌眼镜。可她觉得一切顺理成章。她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她是个有种的女孩。
  她不知道他是否懂得这一切。不过她想这也不重要了。
  片刻后,地上的影子渐行渐远,直至离开她的视线。她静静地,固执地看着那影子,仿佛要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而她不知道,就在那影子飞出她的视线时,有几滴泪水从空中滴落下来……
  生命中的一些过往是无法触碰的,那是一种自揭伤疤的残酷。回到家后,牵小牛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牵小牛牵着儿子在房前散步,是暮夏了,牵牛花开始衰败。天真调皮的儿子突然神秘地对牵小牛说:“娘亲,你闭上眼睛好吗?”好啊,牵小牛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突然她觉得胸前一凉。她睁开眼睛,儿子已经咯咯笑着跑远了——原来,儿子将一朵牵牛花丢进了她的衣襟里。
  刹那间,往事裹挟着岁月的风尘呼啸而至。她擎着那朵牵牛花,仿佛又看见了乌巢狡黠的眼神。风雨几载,流年偷换,骀荡的青春已被时光打磨得斑斑驳驳,而与那个人相遇相知的片段,却依然定格在记忆深处,总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被重新记起。她忆起多年前他们的相识,以及那最后一次邂逅,他说的都是:“其实,我只是,来和你打一个招呼。”
  牵牛花仍在萎谢,这个夏天悄悄走到了尽头。牵牛花掩映着的夏天,似乎总是流转得特别特别的快。
  而我们的一生,也总是这样在马不停蹄的错过,总是在不合适的时候遇见不合时宜的人。可是纵然如此,我们也一定不要忘记在邂逅时,朝对方打一个美丽的招呼。

批注:
  1、大唐东森林中最大的那棵水杉树的故事将在武尊神和水玲珑的故事中介绍。这也是在新大话中将出现的场景。
  2、郭子豪是新大话大唐南丰都盐坊中的一个小工;芦花是五指山芦苇荡的芦花精;故事中的乌巢,在《西游记》原著中曾向唐僧讲解心经。这些都是在新大话中将出现的NPC。
  3、在新大话中,乌巢禅师在乌斯藏东场景中,高老庄的下方。如果你选择了“牵小牛”这个主角,就可以和文章中提及的NPC发生一系列故事哦。
  4、大唐南的码头有两个,在江的两岸,江洲码头和洪洲码头,隔江相望。这也是游戏中的真实场景哦。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5
青衫隐隐

   少年助遣冬夜寒,
  雨润烟浓隐青衫。
  一掷今生成伞骨,
  再捐前世化青簪。

  雨润烟浓隐青衫

  【冬之寂寥】

  大唐东。洛水河畔,冬雨骤至。
  青衫举伞穿行于细雨之中,径直往长安去。
  一路袅袅娜娜,烟视媚行。行人纷纷侧目。
  河对岸烟雨亭里端坐着一个避雨的僧侣,看得目光都直了,手中的经卷掉到了地上还浑然不知。
  青衫刚下桥,那和尚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跟上来,双眼开始不老实地在她身上逡巡。
  难怪世人讥笑“月明和尚度柳翠”。原来佛门胜地,也不乏贪淫浊恶之徒。青衫心想。这样的污秽之人,留他做甚?不如让我收了他的魂魄吧。
  主意打定,青衫轻抛媚笑一抹,朝他款款而去。
  那和尚显然已经中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美色潋滟。
  青衫将油伞遮于僧人头上,两人均默默无语,和尚是心怀鬼胎,青衫心里想的却是:就拿你来当我的第八十三根伞骨吧。
  一道闪电从天穹划过。青衫浅笑一声,右手微微发力,只见油伞轻旋,伞缘的积雨倏忽甩落,白玉伞骨早已转出一圈凛冽的光痕。
  油伞轻收,那僧已遁形无迹。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天不知,地不晓。
  一,二,三……青衫伸指细数,浅笑盈盈。已经八十三根了。
  是的,只剩下一根,这八十四骨紫竹柄油伞就炼成了。青衫本是泰山脚下修炼了千年的蛇妖。这次化成人形来到人间,不过是为了两件事情,一是手中的这柄八十四骨紫竹柄油伞。这伞有八十四根白玉伞骨,每根都是一个人的魂魄,如果炼成了,将是万年不腐、无坚不摧的好兵器。
  不过,更令青衫念念不忘的,是另一桩心事。
  此番出行,她希望可以找到那位右耳垂有一粒朱砂痣、名叫惠生的清朗少年。
  多年前,青衫还只是一条潜心修炼的青蛇。有一年冬天,正在冬眠的她突然被耀眼的光芒刺醒。一群懵懂少年挖开了她的洞穴,几个卤莽些的,已经开始叫嚣要砸死她。她惊慌失措,满耳充斥着少年们尖利的叫喊:惠生,惠生,我们一起搬石头去!
  那个为首的名叫惠生的少年,却不为所动,他平静地,甚至是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这么小的一条青蛇,我们还是放过她吧。尔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洞穴重新封好。
那一刻,她记住了他温柔澄澈的目光,以及他右耳垂上的那颗朱砂痣。
  这段记忆,温暖着她蛰伏地下、暗无天日的冰冷岁月。漫漫冬夜,潜心修炼;清冷寂寥,愁郁无边。如果不是这个叫惠生的少年给予她的温暖目光,她的多年道行早已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她终其一生,仍不过是一条最普通不过的、一无所成的青蛇。

【春之萌动】

  三月。长安城中,陌上初熏,莺歌燕舞,百花争妍。
  然而再好的春光,也明媚不了青衫的心——她的心,满满的,全是落寞。
  一个冬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能够找到惠生。
  这天清晨,青衫路过长安西市嘉会坊。刚拐过街角,便看见一个俊逸沉默男子,坐在街对面编制竹器。他身边堆满了琳琅竹器:摇篮、躺椅、果盘、背篓、蒸笼、淘箩、米筛、雨篷、竹篮……
  只是匆匆一瞥,青衫便捕捉到了他凝注的目光中一丝熟悉的气息。
  她不禁顿住,多看了片刻,只见他刮青去节,娴熟地把竹筒破成粗细均匀、厚薄一致的竹片和竹丝。然后将竹片和竹丝互相插扭,行云流水的经纬编织法,其间穿插各种技法:插、穿、削、锁、钉、扎、套。经篾纬丝比例齐整,穿绕均匀,扎口牢固,一气呵成,而他始终是成竹在胸、沉迷其中的神态。
  他劈的竹篾细而光滑,每编好一样物什,他就将地面上散落的碎篾收拾干净,惟恐会扎到路人。
  窄小的街,行人如梭,那男子却专注于指尖的游弋,心无旁骛,十指穿梭。那冷峻瘦削的面庞,双眸中坚毅沉着的光芒,传递出一种扑扑向上的清朗气息。
  青衫看得怔了。以至于春雨忽至,仍浑然不觉。
  那男子手忙脚乱地收摊。转身取伞的瞬间,青衫看见了他耳垂上的那颗朱砂痣。青衫心头一凛,难怪那目光似曾相识——他,竟是惠生。
  如此华美少年,风华绝代,却沦落市井乡间,靠编织竹器谋生。
  一阵酸楚,从青衫的心头掠过。
  惠生撑开伞,突然发觉街中一青衣女子怔怔地看着自己,被雨淋湿,仍似浑然不知。姑娘,你是不是没带伞啊。他关切地喊。
  青衫一楞。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惠生已经冲上前,将手中那柄破旧不堪的油伞塞进她手里,转身推车快速消失在雨中。
  青衫猛然惊醒。那伞柄上,还有他的温度。是再陈旧不过的油伞,却让她感觉华美明艳不可方物,就宛若那少年,虽沦于市井庸常人生,却如莲花般静美。
  她,没有看错他。
  几日后,青衫打听清楚了。那编织竹器的男子,正是惠生。年方二十,俊美少年,天赐才情,无奈家境贫寒,不得不搁置闲情,靠编织竹器为生。只是在家中仍不时吟诗作赋,自叹“风雅只为稻粱谋”。
  除了心酸,青衫还深感不甘——惠生已有家室,发妻是城西卖豆腐的妇人,名叫静云。初闻此讯,青衫竟恨得心神俱焚——一个卖豆腐的粗鄙女人,也配得上我的惠生?!
  青衫决定去收了静云的魂魄,正好做那第八十四根伞骨。
  长安西市。行人喧嚣。青衫站在豆腐摊对面,观看着那个叫静云的女人。
  此时,对面豆腐摊的年轻女子正给两只流浪狗喂食刚出笼的热包子。青衫意念忽动。那女子目光洁净,侧影静美,虽是最家常的装扮,却分明跳脱出娴静贤良之美。
  青衫顿顿心,只要收了她,惠生就是我的人。
  姐姐,我买两块豆腐。手无分文,青衫却径直递上自己的纤纤小手。分明是挑噱与调笑。
  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心,静云怔忪片刻,说:这位姑娘,若是忘了带银两,只管取去,银两它日再送不迟。边说边麻利地用荷叶将豆腐包好,热情地递上前。
  青衫看见她的手,粗糙,油腻,染上了岁月的风尘和操劳的痕迹,自己的手被反衬得愈发洁净玲珑。
  青衫却无法欢喜,心头似有针扎之痛。
  两块豆腐放在手心,却如烙铁烙着她的心。青衫突然狠不下心来。
  若静云是泼辣粗俗之流,青衫定将毫不犹豫地收了她的魂魄。可偏偏她不是。
  沐人间烟火,染岁月风尘,却分明呈现出乡间阡陌野百合般的超脱静默之美。
  可是,可是一生一世,不过华宴一场,既然惠生只有一个,我又何必与她客气?
  青衫心头灵思一动:我倒要看看你最真实粗俗的一面,我偏要和你较量一番。
  姐姐,我与父母自他乡来贵地,无奈父母双亡,我流落异乡,度日艰难,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姐姐可有良法相助?
  静云楞住。青衫的双眸及时汪出两泓泪光。
  沉思片晌。静云用围布擦净双手。如不嫌弃,可到我家暂住,等盘缠凑齐,才回家不迟。
  姐姐,你真好。青衫上前轻拥静云,亲热如同亲姐妹。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姐姐吧。
  嘴角却撇出一抹冷笑的弧度:惠生,定将是我的了。



【夏之蓬勃】

  日子倒也轻快,很快便是夏天了。惠生和静云夫妇待青衫如亲妹。他们整日忙碌,反使青衫心生不忍。
  世间夫妻,青衫见过的倒也不少。恩爱百日便情变翻脸者有之,暗渡陈仓私藏隐情者有之,撕打争吵呼天戗地者有之。象惠生和静云夫妇这般温和恭敬、克己礼让者,实属罕见。
  夏天晚饭后,青衫便端坐门前,喝着静云姐熬的消暑汤,看惠生编织竹器。在青衫眼中,惠生实是天才。只见他将一根竹子搁在腿上,左手持竹,右手握刀。一刀划过,一劈两半。然后是劈篾,刀经过的地方,就有一丝竹篾象一片柔软的丝在跳跃。他的眼睛并不看手下的刀,完全是凭着手感在动作,竹篾却是那样的听话,一丝不苟地在他的手中舞动。站在惠生的对面看去,他的脸被竹篾分割得一块一块的,夕阳的橘红色光芒,在其间跃动。
  而他的天才还不止于此。他也颇具诗赋丹青之才。青衫看他的诗作,虽不是字字珠玑,却也时时有灵光闪现。
  虽称他为哥哥,青衫对惠生的情却越陷越深。世间多少男人,弃糟糠如敝帚。他虽是市井一介平民,却才华出众,隐忍不露,敬妻如宾,分明是滔滔浊世中净白温润的玉。
  她本是最无情的妖,却不能,也不忍将惠生一把攥住——静云姐视她如亲妹妹,倾其所有,为她分忧。她度一日,对她的尊敬便多一分。
  她知道,惠生于她并无儿女之情,只是把她当成他的妹子。他的一颗心,是为静云跃动的。
  而收了静云,她又于心不忍。
  这样无助的爱,这般自责的心,青衫越陷越痛苦。
  一天午后,突降骤雨。静云嘱青衫为惠生送伞。
  油伞轻张,一网天地情。
  青衫暗想,我且诱惑诱惑他。
  到家门口时,疾风卷来,青衫弱不禁风地款摆,作出飘摇之状。惠生顾不得男女之别,连忙将她扶稳。
  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场好梦的开端。青衫已是心神俱醉。
  雨水湿衣,薄衫贴身,一如裸裎。
  那一刻,青衫心里几乎是得意的——静云姐纵然万般贤淑,怕也难抵我风情一笑。
  惠生,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你可以尽心吟诗作赋。青衫在他耳畔轻语,呵气如兰。
  我已知你家境不俗,你一身缎服,岂是凡常人家的女子。惠生轻叹。
  青衫将细腰贴紧——凡间女子的水蛇腰,哪里抵得过一条真蛇腰?
  谁知惠生却不入蛊。猛然警醒般地,一把推开她,正色道:年纪轻轻,怎么学得一身媚骨,且不管他人是否已有家室!
  刹那间,青衫面红耳赤,心头有羞辱如利刃划过。而以前,轻巧杀人,尽情调笑,无边魅惑,长袖善舞,斡旋于种种男人之间,她从不曾有这种感觉。
  那一刻,青衫顿悟:自己已有凡人的感情与羞辱之心,她不再是孤冷寡淡、心如止水的蛇妖。
  当夜,青衫迟迟无法入睡。天色转明时分,她狠下心来,世间女子,不舍怜惜,情何以堪?
  罢罢,还是收了她吧。
  谁知此时却听见静云姐的梦话传来。青衫屏息凝神,侧耳聆听,分明是——明天再多卖些豆腐,就攒够青衫妹妹回家的盘缠了。
  细微梦呓,却如雷灌耳。
  青衫的眼角滑落几滴晶莹的水珠。
  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泪水吧?
  却原来,这人间自有真情,能让千年蛇妖流出眼泪。
  惠生。我爱你再深,却无法占据你内心微小一隅。
  静云。我妒你再深,也难敌这温软真情一语。
  留下书信一封。青衫离开了他们。
  这样的纠缠与揣度、挣扎与沉沦已无意义,徒添伤感无助。
  别离路上,已是心神俱裂。路上却有云游画师阻隔。双方打斗起来。青衫出手招招致命,对方却游刃有余地一一破解。青衫的招法和心一样烦乱,那画师的笔尖直抵她的咽喉。
  为何不杀我?青衫悲戚地问道。
  你的心事未了,情缘未断。
  情缘?呵呵,青衫笑了起来,此生此世,我是无法得到属于自己的的爱了。
  不,你错了。这人间最极致的爱,不是得到,而是成全。
  清晨的第一抹朝霞照耀到青衫身上。她瞬间悟彻了他的话。
  她想了想说:我可以为他捐出自己的前世和今生,你愿意帮我吗?
  你可要想清楚了。捐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此去经年,你将化人不成,遁妖无门。
  青衫摇摇头:我还要前世和今生干什么呢?



【秋之感念】

  这一年的中秋佳节,惠生和静云都想送给对方一件礼物。
  静云最想送给惠生一把坚实的伞。家道清贫,唯一一把旧伞还叫他慷慨赠予了一个更无助的路人。每次下雨时,他都只能躲在树下避雨。
  而惠生想送给静云一支最美丽的发簪。别的妻子都有,惟她没有。她总是那么素净无华。
  中秋佳节那天,惠生和静云各自怀揣着秘密,早早地出门了。
  静云满心希望能尽快把豆腐卖光,这样她就可以买一把坚实的新伞,丈夫就不用再害怕下雨了。
  而惠生一心期待能多卖出几件竹器,这样他就能早点买到发簪,早点回家,吃月饼,和静云一起赏月。
  黄昏将至,一位云游画师经过静云的豆腐摊。他一口气吃了两碗豆腐脑,结帐时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于是提出用手中的那柄油伞来付帐。
  静云一看那伞,心中便欢喜不已。是八十四骨紫竹柄油伞,结实漂亮,尤其是那八十四根伞骨,均为玉质,根根透明温润。唯一让她有些奇怪的是,八十四根伞骨中,有八十三根白玉,惟有一根是青玉,澄澈碧绿,微微沁出凉意。静云收了摊,将伞放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而惠生的竹器摊却生意寥寥。天色渐暮,惠生沮丧地开始收拾摊子。这时,一位云游画师经过,他挑了一件竹笔筒,然后问惠生:我没有银两,可以用这支发簪付帐吗?
  惠生接过发簪。是青玉质地,澄澈光洁,盘曲成青蛇的形状,清雅不俗。
  静云一定会喜欢。惠生高兴地想。他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放进衣服里层,收拾好竹器,兴高采烈地往家跑。
  在家门口,静云和惠生相遇。彼此都一脸诡异地进了家门,说要给对方一个惊喜。
  静云说:今天中秋节,我送你一把伞。
  惠生紧紧握住伞柄,仿佛握着一生一世的幸福。他哽咽着让静云端坐在铜镜前,轻嘱她闭上双眼。
  待静云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的发髻中别着一支清丽异常的青玉发簪。惠生在镜中,深情地笑。
  天地间,一轮满月升起来。
  一抹残魂望着他们。那女子头上带的,是她的前世;那男子手中握的,是她的今生。
  残魂释然一笑,眼角却有泪水淌落。
  月光辉映下,这缕隐隐青魂,在岁月的叹息中寂寞转身、如烟而逝,留给这滚滚红尘一抹如此静默的背影。

作者: earlybird    时间: 2010-9-22 16:45
杀破狼

风过雪原一孤狼,
涧隔生死两茫茫。
危机时刻舍身护,
魂断苍穹侠义长。



  天之涯。当清晨第一抹阳光开始在眼帘上跃动,他会准时醒来。他的眼角是湿润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来不及拭去眼角的湿痕,他长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然后竭尽全力向远方奔跑。
  而此时,在遥远的海之角,第一波潮水正拍打着礁岩,她被潮声唤醒。啜一口苦涩的海水,她奋力振翅,直冲云霄。
  每天,都是这样。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后,就开始朝着对方奔跑、飞翔。
  作为狼的他,每天要穿过雪原,跑过沙漠,翻越山峦,闯出丛林,一路驰骋腾越,最后到达鹰愁涧的此岸。
  而作为鹰的她,每天要飞越浮云,顶着雷雨,逆穿飓风,一路挥翅前行,最后抵达鹰愁涧的彼岸。
  他看着她在空中缓缓盘旋、滑落,栖在对岸的岩石上,然后他们对视一笑。有时风会吹来几片她身上的羽毛,他伸出左手轻轻接住,放在鼻前,似乎闻到了多年前她清新的发香。此时,橘红色的夕阳已经吻住远处的天际线,交融、沉坠,直至完全没入。在等待月亮升起的间隙,他和她幻变成原形。仍是那个最健壮的少年,远眺着最美丽的女子。可是,这时光是如此短暂,他还没有看够她的容颜,月光便已洒落下来,他和她,看着彼此缓缓化成青烟,散落成下一日的轮回。



  而在九年前,他还不是一只狼,她也不是一只鹰。他们是那雪原之国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他们身手不凡,侠骨热肠,保卫着国民的安危,守护着国家的祥和。
  然而,随着南海龙王之子敖莽的入侵,整个国家的安宁被彻底打乱。
  阴鸷狡猾的敖莽垂涎雪原之国丰富的自然资源,用计封印了他的右臂和她的左臂。几乎丧失了一半战斗力的他们,仍一次次成功抵御了敖莽及其爪牙的进攻。
  敖莽及其爪牙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然而,在一个月蚀之夜,形势发生了逆转。在经过一场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的搏杀后,他们不幸中了敖莽的化魂魔咒。
  整个国家子民的魂魄被尽收于敖莽的乾坤袋中,被严密放置于鹰愁涧底,由敖莽最器重的爪牙澹台却邪严密保管。
  而他被化身成一只蜷居于天之涯的狼,她则成为一只栖息在海之角的鹰。每天只有夕阳西沉、明月东起的短暂瞬间里,可以化身为原来的容颜。
  知情的人们都叫他“杀破狼”,叫她“鹰入林”。
  只是,敖莽不会想到,天各一方的他们会用一种决绝得近乎绝望的方式来见到彼此——每天醒来后,他们便朝着对方,竭尽全力奔跑、飞翔,直至无法跨越的鹰愁涧。
  一切,只为日夜交替的转瞬之间,能够看一眼彼此真实的容颜。
  之后,便烟化入梦。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毫不犹豫地,开始下一个轮回的与风追逐。



  当然,这样的奔跑翱翔,是无比疲劳的。
  他们都被封印了一只胳臂,这使得他们要花费更多的力气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然而途中最危险的,还不是劳累,而是来自异族的攻击。
  她曾经被一群秃鹫苦苦追赶。她寡不敌众,受了伤,靠着层层浮云的掩护,才侥幸逃脱。
  那一天,当他看见她一身血痕地降落在鹰愁涧的彼岸,泪水不禁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想对她说,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吧,一路奔波,险象环生,我真为你担心。
  可当他看见她脸上疲倦而满足的微笑时,便把话语咽了下去。
  他知道,每日片刻的相约,于她,已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华宴。
  其实,于他又何尝不是?



  有一天,他刚穿过雪原,就在方寸山的竹林中遭到一群云豹的伏击。
  如果不是右臂被封印,他本可以轻松应对。然而,当凶猛残暴的云豹疾风骤雨般轮番朝他扑来时,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难以招架。他受了重伤,突围而出时,浑身上下全是伤口。云豹仍在后面穷追不舍,他淌着鲜血,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竹林和荆棘丛中,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伤口疼痛欲裂。有一刻,他甚至预感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见到她了。在跳跃  一个平常可轻松跃过的山涧时,他的左手没抓紧对岸的岩石。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干净整洁的竹床上,两张和蔼的脸正关切地注视着他。
  你醒了。他们轻声说。声音里充满欣喜。
  救他的人,是一对名叫黑松君和白三娘的熊猫夫妇。他们本是小须弥山灵吉菩萨的受化弟子,后因私情出逃,隐居于青竹洞。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对热情和善的熊猫夫妇会成为他一生中最好的挚友,会成为改变整个雪原之国命运的“人”。



  那段日子,他一直没有来。她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惟有日日如约抵达鹰愁涧。残阳如血,烈风似刃,她在险涧一侧绝望地哀鸣着。
  直到有一天,她在飞翔途中,看见草原上一缕苍烟如柱。她心头一凛,这是雪原之国的通信方式。她停止挥翅,缓缓滑落,只见一对熊猫正神情焦灼地守在地面的火堆旁。
  听了这对熊猫夫妇的诉说,她终于放下心来。
  而熊猫夫妇随后告诉她的关于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更是令她心绪激昂。



  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是杀破狼制定的。
  当然,如果不是这对善良的熊猫夫妇的鼎力相助,他的计划也许永远也无法实现。
  他们会在大寒之日的半夜行动。那是冬季最冷的一天。
  月蚀之时,光线黯淡。趁捍鲨威和手下正在沉睡,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将潜入鹰愁涧底,一旦拿到解魔咒和装有所有国民魂魄的乾坤袋,他们会立刻解开乾坤袋,所有国民的魂魄将重获转生。
  然后黑松君直奔天之涯,白三娘直奔海之角。在夕阳西沉、明月升起之前,将各自的解魔咒送给杀破狼和鹰入林。他们胳臂上的封印将化解,并永远变身为人形。
  他永远记得商量计划的那一天。
  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只是对视片刻,便下了决心。
  当时,他们的孩子只有半岁。
  这个孩子的名字是他起的。当时黑松君问已经康复的他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他想了想,说: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就叫他“画魂”吧。
  画魂,画魂。年轻的母亲喃喃自语。真是好名字。孩子正在熟睡,她抱起襁褓,把脸贴在孩子的面颊上,满脸怜爱和不舍。她似乎已有无法活着回来的预感。
  其实,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原本是莽莽山间最普通不过的妖,先后被小须弥山灵吉菩萨收服和驯化。如果不是暗生情愫、冬夜私逃,他们本可以化妖成仙。尽管在他们私奔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到小须弥山,但是灵吉菩萨给予他们的教化,令他们终生受益。情,理,仁,义,信,是刻在他们心间的涅磐。
  黑松君看着杀破狼,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真的有意外,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
  那一刻,空气变得无比凝重。
  双眼潮湿的他,面朝这对义重于山的夫妇,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寒。一年中最后一个节气,二十四节气中最冷的一天。
  却没想到,会是寒风呼啸,暴雨滂沱。
  天色将明时分,黑松君和白三娘成功潜入了鹰愁涧底。
  在一群酣睡的龙宫爪牙中,蹑手蹑脚的他们成功拿到了乾坤袋和解魔咒。解开乾坤袋,所有被囚禁的魂魄终于重返天地间。
  然而,在他们刚刚走出洞口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因为大雨冲刷,鹰愁涧外壁的一块巨石竟裹挟着泥石落下,重重坠入涧底。澹台却邪第一个惊醒过来,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异族的气息。一声长嚎,身边所有沉睡的虾兵蟹将都被唤醒。顿时,无数寒光四射的眼睛,齐刷刷对准了洞口的黑松君和白三娘。
  几个青壮虾兵率先扑上前,双方撕打起来。起先黑松君和白三娘还能勉强招架,随着越来越多的龙宫爪牙潮水般翻涌过来,他们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
  鲜血从伤口处淌出,空气中游弋的血腥味,进一步刺激了这些爪牙的残暴本性。杀戮,撕咬,裹缠,黑松君和白三娘节节败退,性命已危在旦夕。
  是无路可逃了吧?可事已至此,纵是无路,也要硬撑出一条路来。
  一把推开自己的爱人,黑松君怒喝道:走,你快走!这里有我!
  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向她袭来,而她只能转身在涧壁上竭力攀爬。身后是血雨腥风的砍杀,是嚣张叫喊如烈焰焚心,是心爱的人横遭杀戮,然,她不能回头,亦不愿回头。她怕一回首,便被无边的悲戚湮没,再也无法迈动脚步。
  敌人没有追上来,黑松君亦没有追上自己。而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当第一抹阳光照耀到湟湟海面上时,白三娘将解魔咒送到了鹰入林的面前。而她自己一路跌跌撞撞,产后之躯,又添诸多新伤,她终是伤了元气,魂魄已散。
  白三娘死之前只说了两句话:将我和他一起葬在青竹洞,那里有我和他的生生世世;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让他成为三界中最受人尊敬的仙灵,这是我和黑松君未了的心愿。
  鹰入林含泪答应了她。她左臂的封印已被解开,而在黄昏时分,日落月起的间隙,她幻变成人身后,将不再回到鹰的样子。
  鹰入林将白三娘的尸首平放在珊瑚礁上,晨曦为她镀上了一层橙色的光晕。她拼命挥翅,飞入云霄。她在空中俯首遥望,只见潮水渐渐涨起,海浪就像温柔的舌头,一波波地,将白三娘舔向大海深处。



  此时,远在天之涯的杀破狼也已醒来。他没有等到黑松君。不祥的预感,像飓风吹荡于他心间。
  他开始朝着鹰愁涧奔跑。在青竹林,他遭遇了埋伏多时的敖莽和他的手下。敖莽生性诡谲,听了爪牙的汇报,得知乾坤袋和解魔咒被盗,他预感到杀破狼一定会出现在前往鹰愁涧的途中。于是,在杀害了黑松君后,他亲自带领手下守侯在这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几乎没有言语,双方便厮杀起来。
  如果不是右臂被封,他可以和敖莽互搏一阵。而生死关头,谈何如果。他本可轻松逃离,可就在意念忽动的瞬间,他,以及对面的敖莽都听见一阵娇嫩的婴啼从涧底传来。
  他心头一凛,那是黑松君和白三娘的孩子——不,他不能跑。他要活着,他也要这个孩子好好活着。
  断了逃脱之念,他狠下心来,决心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堵住涧口,绝不让敖莽及其爪牙进入涧内。
  此时,零星的雪花正从天穹飘落下来。双方都静默无比。一边是视死如归的决然,一边是凶残进攻爆发前片刻的凝滞。
  随着敖莽一个眼神,十余个最精壮的虾兵向杀破狼冲来。杀破狼横刀而待,只见手起刀落间,光影翻飞,兵器奔突,血肉横飞,惨叫四起。
  目不暇接的一顿恶杀,十余具虾兵的残首散落在杀破狼四周。而他自己也身受多处重伤。
  雪,越下越大了。
  他持刀的左手已被冻得轻微麻木,全身神经却绷紧如藤索。望着地上的那些尸首,龙宫爪牙显然有些畏缩,嚣张的气焰陡然间消匿了很多。
  然而,敖莽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想到一个奸诈的计划。在他的一阵耳语下,一群蟹将绕远道,向杀破狼的身后包抄而去。
  杀破狼心头一沉。自己被夹击事小,可那样就等于将小画魂置于敌人的势力范围之内。自己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直接入涧,守在青竹洞口——但,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自己和小画魂都将无路可退。
  他咬咬牙。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敖莽伤害小画魂——除非,除非他死了。
  悲壮和凄楚,在心田内堆积,决堤。他毅然转身,跃入涧中。



  现在,形势发生了改变。
  杀破狼守护在青竹洞口。
  敖莽及其爪牙盘踞在他的对面。
  彼此在对方的眼中,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腾腾杀气,像无形之焰,灼灼燃烧在双方之间狭小的间隙里。
  不久,敖莽及其爪牙又发动了第二次更为迅疾的进攻。当一个又一个虾兵蟹将,潮水般永无止境地向杀破狼袭来,他明白了敖莽正在使用“人海”战术。
  那边有无数爪牙,而这边,只有他一个。
  纵然你有高超武学,也难抵这川流不息的进攻。
  他渐渐感到了吃力。身上的新伤痛楚凄绝,旧伤也开始隐隐发作,他杀红了眼,视线都已有些模糊,看见憧憧怪影扑来,不假思索,挥刀便斩。手起刀落间,尽是虾兵蟹将血肉模糊之残躯,有些已被从中腰斩,断躯却还在地上扭曲盘旋,缠于他的双腿之间。
  杀到兴起,他狂啸一声。凄厉酷烈的声音冲撞在山涧中,竟经久不绝,似有千万头野狼一起朝天狂啸。
对面的虾兵蟹将被吓得一怔,竟不敢再贸然上前。
  他因此拥有片刻的歇息。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些,他不希望对方从他凌乱粗重的呼吸中,猜出他已心身疲倦体力透支。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他不禁有些心焦。他知道月光一现,他又将回到天之涯。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多守一刻,便是一刻。直到自己,死。
  雪,渐渐埋没了地上的虾兵蟹将的残躯。他的头发,他的睫毛,他那血珠缓缓划落的利刃,也渐渐有层层雪花凝结。



  上前!杀了他!敖莽冲自己的手下狂呼。他知道对面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能给他以片刻的喘息之机。
  而虾兵蟹将都畏缩着不敢上前。他们已被杀破狼血红的双眼震住了,而地上那遍布的同族残躯,更是令他们心悸。
  废物!似是怒其不争,敖莽挥刀斩了两个手下。
  而此时,一阵轻微的婴儿啜泣声,打破了战场的宁静。
  杀破狼心头一震。在宁静的对恃时,这样的声音并非良兆。
  果然,对面已经发懵的虾兵蟹将,又重新骚动起来。
  一群虾兵蟹将,率先扑过来。
  杀破狼狂啸一声,迎刀向前。刀光翻飞舞动,众虾兵蟹将却纷纷自动散开。他正诧异,突见敖莽那等待多时的巨刃从重重怪影中迅疾突刺而来。
   杀破狼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自己中了敖莽的计。然而他已来不及,他本能地一闪,身躯躲过那眩目银光,而臂,他持刀的左臂,却被这银光一划而过……
  一阵巨痛从左臂伤口处奔涌而来。他看见自己的左臂和自己的利刃在空中翻飞,下落。
  而在这令人惊谔的时光凝滞里,他看见敖莽暴露了身后的空处。
  是本能,亦是无望之境最痛绝的极地反击,他不假思索地昂首衔住那落于半空的自己的利刃。
  奋力上前,颈部前倾,头部猛然一甩,几乎是寒光乍泄的瞬间,刀锋已在虾兵蟹将瞠目结舌中划过一段弧线……
  他斩了敖莽!
  敖莽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那本是他精心安排的计,却被骁勇的杀破狼借力发力,徒送性命!
  虾兵蟹将一下沉寂下来,是骇然,亦是讶异——他们的王,居然死了,死在一个断臂的狼人刀下。

十一

  而杀破狼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最危险的处境。
  他的右臂早被封印,已如同虚设。而现在,他的左臂也断,鲜血正从断口汩汩向外翻涌,洁白的雪地上似绽开了一朵血红的花朵。
  他只能噙刀而立,利刃在齿间泛着寒光。敖莽的血正从利刃边缘缓缓流入他的口中,血腥,粘稠,苦。一起涌入他嘴里的,还有翻飞的雪花,和无情的寒风。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寸寸逼近死亡。风很大,他的身躯已有些不稳。失血还在继续,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孩子的啼哭声仍不时从洞窟里传来,可他已经听不真切了。他的听觉正在丧失,莫名的耳鸣在耳膜内盘旋撞击。眼睛里金星像爆炸一样弹跃。他甩了甩头,想努力驱走这些不祥的讯息。他要让自己清醒。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失去了重量。他大吃一惊,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正从那站立的躯壳里缓缓向上升腾,而鲜血仍从断臂处淅淅沥沥地淌落。
  不!不!!!
  他心里狂呼道。他还有挚友的孩子需要保护,他还有正在等他的爱人,他还有太多未了的心事。他的失魂死死抓住自己的躯体。他不能死,他不能走!
  对面,失去了首领的虾兵蟹将早已军心涣散。但仍有一些不死心的残兵游勇,蠢蠢欲动着,正试图上前作最后一搏。
  杀破狼猛然惊醒,魂魄突倏回归躯壳。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怒目圆睁,仰天狂啸一声。回声传响在天际,绵延不息。
  那声音是如此凄厉惨绝,那目光是如此酷烈勇猛,那齿间的刀光是如此眩目,那模样是如此骇人。所有虾兵蟹将,都吓得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也就在这一瞬,力量全部耗尽的杀破狼突然感到周身一轻,自己的魂魄以不可挽留的姿态脱壳而出,可这时他连抓住自己躯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魂魄一寸寸地升腾而起,一点点地远离空气中血腥的气息。而自己的躯壳,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威慑着对面的虾兵蟹将,令它们不敢上前。
  他的魂魄越飞越高。狂风,雪花,树木,山川,河流。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变成了眨着眼睛的精灵,它们要拥抱他,它们的怀抱,是那么温暖。他最后一次俯望大地,自己的躯壳仍站立着,在猎猎寒风中岿然不动。一颗属于他的流星,正从天际划过。他缓缓阖上双睑,内心一片安然,仿佛婴儿回到了母亲最本真的怀抱。
  他想,我不是离去,我是回去,回到那沉寂安宁的原乡。

十二

  而此刻,鹰入林仍在天空奋力展翅翱翔,她的内心漾满了激动、焦灼和忧虑。敖莽的魔咒已经无法发挥作用,终于,她第一次飞过了鹰愁涧,飞到了他曾日日奔跑的土地上。
  阳光已经变得温和沉滞,下午过去了。她要加速了,她要赶在夕阳西沉和月亮升起之前,将解灵咒交给杀破狼。就在这时,她看见一颗流星从自己身边划过。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了她。她狂鸣一声,加快了挥翅。
  终于,她在一座山涧下看见了自己的狼君。让她欣喜的是,她看见他还站着。他伟岸的身躯下,蜷缩着敖莽委顿的残躯。是,他一定还活着,他仍要和她做那雪原之国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这是他们从小就立下的承诺。
  她盘旋着降落到他身边。早已涣然颓败的虾兵蟹将看见是她,而且她的左臂已解开封印,知道大势已去,顿时作鸟兽散。
  此时,雪停了,最后一抹阳光已消遁,月亮悄悄爬上来,雪地上反射出幽蓝的光芒。她缓缓变成人形,仍是多年前那最美丽的雪原女子。她打开解灵符。她知道自己将永远不用 再回到鹰的模样,她将永远是他心中最美丽的爱人。
  她转身喊:狼君。
  他不回答,亦不言语。
  她看见雪地上一大片,已被白雪覆盖住的洇散开来的血迹,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的眼泪淌落下来。她哽咽着伸手上前,试图再次抚摩他瘦峭的脸颊。那分明的轮廓,那坚硬的线条,那炽热的体温,曾一次次走入她的梦中,成为她生存下去的勇气。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他面颊的那一刻,他象一座巍峨伟岸的山,重重地,向后倒下。

十三

  雪地一片安宁,天边静卧着一轮弯月。而远处最明亮的那颗星,是天狼星,它默默而深情地俯视着大地。
  鹰入林走进青竹洞。岩洞口漫进银色的月光,微尘在空气中荡漾。
  在青竹洞的里间,她看见一个熊猫宝宝正在襁褓中哭泣。
  她连忙抱起他。孩子停止了哭泣。一双晶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用指尖碰碰他毛茸茸的娇嫩脸蛋。他咧开小嘴笑了笑,然后含住她的指头吮吸起来,喉咙里还发出含混的声音,似乎在嘟囔着抱怨: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呀,妈妈。
  她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冰凉的面颊,缓缓说:孩子,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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